关于跑,最先想到德国电影《罗拉快跑》中为拯救男友而奔跑的女孩罗拉,她要在20分钟内弄到十万马克,为此她飞街串巷,不停跑着,混同电子音乐和罗拉狂奔的脚步,让人似置身一场生死之战,速度里是满是青春的焦灼与不顾一切的爱的勇气!
电影中的“跑”多少有些艺术的变形与夸张,村上春树的书《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则是非虚构了。这一次,跑与文艺无关,映射出一个男人的意志。真没想到,作为一名狂热跑步爱好者的村上,跑了二十多年,参加了26次比赛,包括铁人三项。书中有数张村上跑步照片,黑瘦结实。一位充满专业精神的跑步者。
“写小说是不健康的营生这一主张,我基本赞同”,“要与这种危险与不健全的灵魂对抗,那就更需要健康的体魄。”沉默地奔跑,对村上春树的精神健康来说,成了具有重要意义的功课。
我的跑步,也缘于这几年身体频繁亮起的红灯。失眠,抑郁,还有近几年若干次的手术,尤其最近一次,除了临近年关还频繁出入医院的痛苦体验,还有整个春节等待病理的忐忑和煎熬,那段无法行走的日子,突然让我意识到,善待自己的身体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也曾开始过很多的运动,若干年前练过羽毛球,缺乏场地加陪伴,放弃;偶尔也练下瑜伽,但我远没有村上的铁人意志,常有各种借口使运动停下,譬如早晚读或是节假,意念很容易在一具中年松散并饕餮着的身体里沉溺和松弛下来。
儿子的跑步始于考研期间。冗长的备考,身体处于极度疲乏状态,他开始了“跑”。黄昏或是某个状态不佳的夜晚,操场上若干圈的奔跑,耳机里充满张力的音乐,是有别于精神的另一种辛苦和枯燥,但那段需调动韧带、关节、肌肉、信念的时光,却带给他另一种舒适的状态——与身体一起“动”起来的满足和松弛。
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开始了跑步。像村上春树说的,“尽量有效地燃烧自己,不想啤酒,也不要想太阳。把风忘掉。意识集中在把脚交互往前送,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要紧。”
6月的某个夜晚,我有了第一次尝试。从家出发,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巷,跑过树影斑驳的小路,先是感到吃力,关节里像有锈迹,随着奔跑与喘气,身体内部的一种对抗渐渐转化成协作,身体在小幅地腾空,可能性被激发出来,吐纳中,感到身体的活力在苏醒,哦!竟然还能奔跑,多好!你想为这基本功能而雀跃,而庆幸。在荷尔蒙分泌日趋缓慢的日常,这仿佛是惟一令心脏瞬间加速的方式。在跑中,似乎接近了活着的核心——你和你的身体,温热地,在大地上运动,风从耳际吹过,某种惯常的引力正在脱离。
同时,一种想立即停下的惰性也在增长,中年的真相正在变得稀薄的空气中显现,体能的减缩在“跑”的考验下透出吃力。
在想要奔跑和想要停下两种力量的协同下,我跑完了这段路。
“只要跑着就很快乐”,有位西部的女诗人说,多年前因一场病,也因独身的寂寞她开始跑步,一跑数年,她住在一个场地空旷的小区,每晚准时下楼跑。
“不累吗”,朋友问她,“累,不过只要跑着就很快乐”。
我当然没到这样的境界。一年光景,从一开始还需对抗松懈的意志到适应并习惯“跑”赋予生活与身体以一个小时的节律性;从开始的大口喘气到呼吸跟随步子越来越自然轻盈,跑程也由2公里,再至5公里、7公里、10公里。日复一日的奔跑,汗水、呼吸、心跳,每一个调动肉身的过程,更是调动生命热情的过程,与空气、阳光、江水、路边的植物这些自然物一起,成为我生活属性的一部分。它无法量化,朝夕与共,似乎那才应是日常的生活,而非钢筋丛林间复杂的搏奕与各种无端消耗。
奥运期间,央视微博发了一组法国人生活中的运动瞬间。街巷、公园、广场,几乎随时都有沿途的跑者——清晨在卢森堡公园的跑步者,顶着正午烈日围绕卢浮宫的跑步者,傍晚沿着塞纳河跑向埃菲尔铁塔的跑步者,夜晚在旅馆旁与街巷的跑步者……似乎没有任何能阻止跑者的步伐,在那些画面里,一切现代建筑背景消退了,但也因为跑,画面变得鲜活浪漫,语言在这里是多余的,甚至时间也是。微博写“运动,就该随时随地,像法兰西人民一样,把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清晨的河边,都变成生活中的‘赛道’。”
跑步一年,几百公里的跑程,止步于6字头的配速,好像也没收获什么,但经年累月的坚持,N个换上跑鞋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跑”早已成为一种信仰和朝向。分布于身体的盲区,从未调动过,涉足过,激发过,在触及前,身体的可能性喑哑着,你不知道它的潜能,不知道它的弧度可以像一根攀爬力很强的藤,但“动”,让你在调动身体与调控呼吸的磨擦、对抗、损耗、助益中,学会了控制心智和情感,如同黑暗中炼出火焰。
“小红书”“中国马拉松”的某期拍摄了一位77岁的大爷,跑步7年,他跑过上百次马拉松,最开始只是古稀之年还想尝试一下家门口的马拉松赛道。一试7年,那具日渐衰微的身体里,还有比肉身更高的东西在燃烧,它让一个老者觉得生命尚未枯萎,还有一枚火焰照亮,通体光明。
所以,不妨把身体交给阳光,交给大地,交给汗水,交给微风……找块空地让血液奔流起来。跑过四季星辰,跑过渺小与确定,跑过心脏的墨迹未干,跑过这一生的浑浊与清澈……
直到跑向括弧里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