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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硕被母亲抱坐在粉碎机输送带上的时候,晨风刚把太阳挂在老槐树最粗的树枝上。尚未完全消散的潮湿和清凉让他逐渐从迷蒙的梦境回到当下的现实。母亲额前和鬓角的碎发仿佛雨后初晴的麦苗,欣欣然雀跃在他突然睁大的眼眸中。两滴晶莹的露珠从麦苗上滚落下来,渗入黄黑色的泥土里。
母亲后来说,韩硕看见的不是露珠而是眼泪。韩硕反复回想,恍惚记得母亲曾扭头在脸上擦抹了两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记忆里搜寻到母亲哭过的痕迹。韩硕自嘲地想,也许母亲再次转向他的一幕太过震撼了吧,以至于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仿佛是特写镜头的陪衬,越是仔细回忆越是模糊。
母亲再次转向他时,晨光刚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头发上,然后沿着额头一路晕染开来,脸颊、鼻尖、下巴、脖颈、肩膀,直至全身都被笼罩其中。母亲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棉麻长裙,这让她看起来既柔美飘逸,又清丽脱俗。只是她的表情和动作却与外在的美好极不相符,令他无比错愕和惊恐,以至于他对身下的输送带正在一点一点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事实毫无知觉。
母亲有一对好看的柳叶眉和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这双眉眼总能带给身边的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她的嘴唇也生得红润饱满,软糯温湿,亲在脸蛋和额头上,既熨帖又安心。但是那天早上,母亲再次面向他时,柳叶眉扬成了丑陋的数字八,丹凤眼满蓄骇人的风浪。嘴巴一开一合,开合之间似有森森寒气流出。与表情相悖的是她动作。母亲一手急切拍打输送带、一手努力向他伸过来。
紧张、促急、期盼、恐惧、绝望、歇斯底里是母亲传递给他的所有信息。
他能感受到母亲的紧张和促急,也能体会到她的恐惧和绝望,但他却神不能动,口不能言,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把他和母亲隔离在咫尺天涯。韩硕非常害怕,他怕光线消失,怕结界永存,更怕回不到母亲身边。
极端情绪才能激发极端能力,千钧一发之际,韩硕猛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奔向母亲。冲破结界的瞬间,电机的轰鸣声、齿轮的咬合声、输送带的嗡嗡声,混合着母亲的嘶喊声一起灌进耳朵。
“那是我听到的最美的音乐。”韩硕笑着对母亲说。
母亲否认了韩硕的说辞,一再坚持他只是费力地站了起来,只是向前踉跄了几步而已。“但是”,母亲说,“你知道你的站立和踉跄意味着什么吗?”母亲的语气里都饱含着深深的自责和难以言说的释然,“意味着你和我都重生了。因为,输送带已经把你带到了搅拌口,我却不可能在几秒钟内关停机器。”
如果因为自己的有心之举令儿子丢掉性命,韩硕相信母亲即便继续苟活,也一定生不如死。
与母亲心有余悸的描述正好相反,那天留给韩硕最后的记忆,却是另外一幅画面。画面里没有背景也没有物体,只有一道似光非光的影像:素净、纯粹、温暖、柔和。比黄色淡,比金色柔,比灯光明媚,比月光温暖。
韩硕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以至于同一件事,他和母亲的记忆居然有如此大的偏差。
“那些都不重要”,母亲说:“重要的是你没有死,还学会了走,学会了跑,学会了跳舞,学会了游泳。所以,哪有啥不可能,只是你想不想,做不做。”
时间是记忆的蒙版,模糊了岁月,过滤了情节,唯有那道似光非光的暖黄色影像,长久而固执霸占韩硕的记忆。仿佛生命的底片,总能在他迷茫和痛苦的时候,拨云见日,给他力量和勇气,让他一次次冲破阻碍,化解危险,成功蜕变。
但是这次,他还能涅磐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