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被翻到“43”那天，我撞见了星期八。

距离高考只剩下四十三天了。教室里，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都带着粉尘和墨水的窒息感。课桌上书本试卷堆叠如山，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目光偶然撞上墙上的钟，那冰冷的指针，像两把细小的刀子，一下一下，切割着我所剩无几的时间。我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处可去的浊气，几乎要炸开。终于，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在沉闷的自习课里显得格外突兀。几道目光像探针一样扎过来，又迅速缩了回去。我不管不顾，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

脚步几乎是无意识地把我带到了图书馆，这座校园里最安静、也最容易被遗忘的角落。午后慵懒的光线斜斜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细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我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行，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触感冰冷而陌生。直到一股奇异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像是陈年纸张混合着雨后悬铃木的味道，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属于这里的清凉，牵引着我一步步走向图书馆最深处、光线最幽暗的区域——古籍区。

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平日里总是紧闭，仿佛守护着沉睡百年的秘密。可此刻，它竟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那奇异的清凉气息，正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无声地召唤着我。心脏在肋骨后面突然擂鼓般狂跳起来，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我伸出手，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门轴发出悠长而干涩的呻吟，打破了古籍区死水般的沉寂。光线昏暗，空气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门缝透入的光束中上下翻飞，宛如一场无声的金色微雪。就在这片迷蒙的光尘深处，一个身影静静地站着。

那是个穿白裙的少女。她背对着我，身形纤细，乌黑的长发垂落肩头。她的裙摆轻轻摇曳，那纯净的白色上，赫然沾着点点墨迹，深深浅浅，毫无规则地晕染开来。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墨点仿佛活了过来，不再仅仅是污渍，倒像是被随意抛洒在夜幕上的星子，构成了一幅神秘莫测的星图。

她似乎听到了声响，缓缓转过身。光影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那双眼睛望过来，清亮得惊人，像是山涧里未被尘嚣侵染的泉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澄澈。

“你……看得见我？”她开口，声音空灵，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轻颤，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手中握着的东西吸引——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罗盘。造型古朴奇异，盘面上蚀刻着复杂而陌生的纹路，中心嵌着三根纤细的指针，其中一根，此刻正微微震颤着，固执地指向一个绝不可能存在的刻度——数字“8”的位置。

“时间裂缝在扩大，”她抬起手，将那枚奇异的罗盘朝我这边晃了晃，青铜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需要有人修补。”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却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星期八？时间裂缝？修补？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这一定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可眼前的景象纹丝不动。她依旧站在那里，裙摆上的墨点星图，她手中那枚指向“八”的诡异罗盘，还有那双清澈得不似凡尘的眼眸……这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人心慌。

“你……”我刚想开口询问，一阵低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墙壁方向传来。

我惊愕地扭过头。教室墙壁上挂着的那个老式挂钟，那几根我每天都要盯着它切割掉自己生命的指针，此刻竟然在逆向旋转！秒针、分针、时针，全都疯了似的，朝着与“滴答”声完全相反的方向，拼命地倒转！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间正以一种荒诞不经的方式在我眼前崩溃、倒流。

这骇人的景象还未消化，更离奇的事情接踵而至。我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刚才慌乱中带出来、此刻还捏在手里的一张数学模拟卷上。试卷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演算步骤，那些墨印的字迹，竟像被投入了滚烫的沸水，开始迅速地溶解、流淌，黑色的墨迹扭曲、伸展，最后竟化作一片闪烁流淌的银色光点，在纸面上奔腾汇聚，宛如一条微缩的、璀璨的银河！

“小心！”一声清喝传来。

我猛地抬头。讲台上，不知何时漂浮起一小团白色的粉笔灰。它无声地旋转着，体积迅速膨胀，然后无声地炸开。没有声音，只有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白色星尘，如同夏夜被惊扰的萤火虫群，悠悠然飘满了整个空间，缓缓沉降。

“别怕！”白裙少女不知何时已到了我身边，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我心中翻腾的恐惧。她冰凉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那触感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沁凉。“我们只是去拯救被偷走的时间！”

话音未落，她拉着我，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挂钟下方、正在疯狂倒转的墙壁——猛地撞了过去！没有预想中的坚硬撞击。身体接触到墙壁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却无形的液体屏障，冰冷的感觉瞬间包裹了全身。视野被一片急速流动、变幻莫测的光影漩涡彻底吞噬，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

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去。双脚重新触碰到坚实的地面，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安稳。眼前的世界彻底颠覆了认知。

我们站在一片无法形容的广袤之中。头顶没有天空，脚下没有大地，只有无数条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巨大无匹的“河流”在奔腾流淌。这些光河并非笔直向前，它们彼此缠绕、折叠、分叉、又融合，形成难以想象的复杂结构，如同宇宙深处一团庞大无匹、永不停歇的发光藤蔓。有的光河炽白刺目，有的则泛着幽蓝或金红，奔腾咆哮着，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那是时间本身在奔涌的声音。

“这是时间的褶皱，”少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空灵得像是从光河深处传来。她裙摆上的墨点星图，此刻竟微微亮起，与周围流淌的光河产生着某种微妙的呼应。“所有被遗忘的、被割裂的、被浪费的时间碎片，都漂流在这里，像迷路的尘埃。”

我无法回答，巨大的震撼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光河，在它们奔腾、交织、或骤然分叉的节点处，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像水泡从深水浮起，一个个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光的画面气泡般浮现出来。

一个画面里，另一个“我”抱着木吉他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指尖在琴弦上灵活跳跃，流淌出陌生却动听的旋律，脸上是我从未有过的松弛笑容；另一个画面里，又一个“我”站在画架前，身上沾满斑斓的油彩，正专注地涂抹着一片燃烧般的黄昏天空，眼神里燃烧着我所陌生的热情；再远处，一个光点特别明亮，那画面中的“我”站在高耸的天文台穹顶下，透过巨大的望远镜镜筒仰望星空，侧脸沉浸在星辉里，充满了纯粹的探索光芒……

吉他、油画、星云……这些画面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穿了我的视网膜，扎进心底最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睛瞬间被灼热的液体模糊。那不是我，却又是我。是无数个在高考独木桥之外，被我亲手斩断、埋葬在题海深处的可能性。它们从未消失，只是被时间的洪流冲散，搁浅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褶皱里，如同沉船，静默地诉说着另一种航线的故事。

“看到了吗？”少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们的世界，时间被绷得太紧、压得太直了，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那些柔软的分岔，那些可能性的支流，都被强行剪断了。”她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枚青铜罗盘。此刻罗盘上的纹路正发出极其微弱、却急促闪烁的幽光，那根指向“八”的指针，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震颤着，发出细微却尖锐的蜂鸣，仿佛垂死的挣扎。

“裂缝在失控……”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声音绷紧，“快走！这里要塌陷了！”

脚下的“地面”——那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基底——猛地传来剧烈的震颤，仿佛整个空间都在痉挛。头顶，原本奔腾有序的光河瞬间狂暴起来，如同被激怒的巨龙，相互猛烈地撞击、撕扯！刺眼的闪电状裂痕在光河表面狰狞蔓延，每一次撞击都迸发出无声却令人灵魂战栗的能量冲击波。空间本身开始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玻璃被碾碎的呻吟。

少女猛地将我往身后一推，力道大得惊人。同时，她双手紧握那枚疯狂震颤的罗盘，高高举起，迎向那些狂暴冲击而来的光流和空间碎片。罗盘上的幽光骤然暴涨，形成一个薄而脆弱的淡青色光罩，勉强将我们两人护在中央。

“走啊！顺着我推你的方向冲出去！时间要愈合了！”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在空间的悲鸣中断断续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身影在狂暴的光影中显得那么单薄，裙摆上的墨点星图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被彻底吞噬。

“不！一起走！”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飞扬的裙角。

就在那一刹那——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心碎的脆响！

她高举的罗盘，那枚古老而神秘的青铜器物，承受不住狂暴时空之力的撕扯，在她手中猛地碎裂开来！无数细小的青铜碎片，如同被冻结的泪滴，裹挟着最后一点幽光，四散飞溅！

罗盘碎裂的冲击波混合着失控的空间乱流，形成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我身上。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她被刺目的光芒完全吞没的瞬间，以及她回头投来的深深一瞥——那眼神里有焦急的催促，有告别的不舍，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

“快走！你们的时间……该向前走了！”

她的声音被空间撕裂的巨响彻底淹没。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了出去，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身不由己地朝着她最后指引的方向，坠入一片刺目的白光深渊……

“……喂！醒醒！自习课结束了！”

肩膀被人用力推搡着。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日光灯管悬在头顶。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环顾四周，是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桌椅，熟悉的同学正收拾书包准备离开。讲台上空空如也，没有飘浮的星尘。墙壁完好无损，那老旧的挂钟正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指针稳稳地指向下午五点十分的位置，仿佛之前那疯狂的逆流从未发生。

刚才的一切……是梦？一场因压力过大而产生的、光怪陆离的噩梦？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和钝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被光河吞噬的身影，那碎裂的罗盘，那无数个平行世界的“我”……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一种强烈的、仿佛心脏被挖去一块的缺失感。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催促着所有人离开。我浑浑噩噩地收拾好书包，脚步虚浮地走出教室。路过图书馆时，那扇通往古籍区的沉重木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推了推。

门纹丝不动，锁得很牢。

之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从43跳到30，再到15……课桌上的试卷越堆越高，几乎要将人淹没。我强迫自己埋首其中，用笔尖与公式搏斗，试图用墨水的痕迹填满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然而，每当星期三下午的自习课铃声响起，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就会攫住我。我会放下笔，穿过喧闹的走廊，来到图书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前。

一次，两次，三次……门始终紧闭。我固执地守在那里，像一个等待戈多的人。直到那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镜片的老管理员，又一次看到我徘徊在古籍区门口。他推了推眼镜，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了然，更多的却是怜悯般的肯定。

“同学，”他的声音沙哑，“别等了。这里，”他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从来没有什么穿白裙的女孩。古籍区都清点过好几遍了。”

他的语气平淡而确凿，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啊，星期八？时间裂缝？白裙少女？多么荒谬。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吧。一个高考重压下，濒临崩溃的大脑编织出来的幻境。我低下头，默默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身后，那扇木门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墓碑，埋葬着那个离奇的星期三下午，和所有关于“星期八”的幻觉。

时间裹挟着所有人，毫不停歇地向前奔流。高考如期而至，又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落幕。倒计时牌最终翻过了“0”，完成了它无声的使命。成绩公布，志愿填报，一切尘埃落定。离校的日子终于到了。

毕业典礼的气氛是复杂的鸡尾酒，混杂着解脱的喧腾、离别的伤感，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憧憬。礼堂里人声鼎沸，空气里飘荡着汗水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校长冗长的讲话透过麦克风嗡嗡作响，淹没在台下嗡嗡的交谈和低笑声里。闪光灯此起彼伏，记录下一张张年轻却即将各奔东西的脸孔。

我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心不在焉。典礼流程漫长，最终熬到了尾声。当主持人宣布结束时，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迫不及待地涌向出口，去拥抱外面属于成人的、喧嚣而自由的世界。喧闹声中，我慢吞吞地站起身，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座位底下，想确认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塑料椅腿，也不是遗落的纸片。

是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熟悉棱角的金属物件。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慢慢地将那东西从座位底下勾了出来。

一枚罗盘。

青铜质地，古朴而沉重，上面布满了斑驳的暗绿色锈迹。它比我记忆中那枚碎裂的要小一圈，也显得更加沧桑。盘面上蚀刻的复杂纹路被锈迹侵蚀得模糊不清，唯有那三根指针，在礼堂顶灯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金属的冷光。

我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层厚厚的锈迹。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直抵心脏。就是它！虽然蒙尘生锈，但那独特的形状、那隐隐透出的熟悉轮廓，绝不会错！是她的罗盘！或者说，是那枚碎裂罗盘的一部分？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我坐了整整三年的座位上？在我毕业离开的这一天？

礼堂里的人几乎走空了，只剩下几个清洁工在远处收拾。巨大的空间瞬间显得空旷而寂静。我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青铜罗盘碎片，掌心被它粗糙的棱角硌得生疼。锈迹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搏动，呼应着我掌心滚烫的脉搏。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颤，从掌心传来。

我猛地低头，眼睛死死盯住那枚锈迹斑斑的罗盘。盘面上，那三根原本静止的指针，其中一根最长的、曾经固执指向“8”的指针，此刻正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跳动了一下！

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亘古疲惫的滞涩感，开始移动。锈迹簌簌落下。它一格、一格地划过那模糊的刻度盘。

我的视线凝固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时间的概念在感官里崩塌、碎裂。周围礼堂的灯光、远处清洁工的拖地声、窗外夏末的蝉鸣……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潮水般退去，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我掌中这枚震颤的青铜，和那根缓缓移动的指针。

它艰难地、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意志，最终，轻轻停在了那个位置——

那个从未存在过的、标记着“八”的刻度。

指针落定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从冰冷的青铜中涌出，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礼堂巨大的玻璃窗外，那棵陪伴了我们三年的悬铃木，在静止的空气中，突然无风自动。浓密的树冠猛地一颤，无数金黄的、如同星斗般的叶片，挣脱了枝头的束缚，洋洋洒洒，漫天飘飞。

阳光穿过纷扬的落叶，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被点亮，如同浩瀚星河中旋转的星云。就在那亿万星尘旋舞的光影深处，在那片被时间遗忘的褶皱里，一个穿着白裙的身影，裙裾拂过寂静的光河，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也从未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