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姐名贾淑敏，是我本次复查一起住了四天三夜的同室病友。2024年3月1日至4日，我在世纪坛医院顺利通过了术后第四次复查。期间有幸与贾淑敏大姐同住一间病房，几天来朝夕相处，相谈甚欢，也有幸聆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有感于贾大姐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遂记录如下：
贾淑敏，生于1958年11月18日，祖籍北京市房山县。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她是这个家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诞生给这个家庭增添了不少欢乐。淑敏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前那几天，自家小院里总是熙来攘往。那是乡亲们备好红纸，恭请这家的男主人为他们写几幅辞旧迎新的春联。父亲总是有求必应，乐呵呵地写了一家又一家。母亲识字不多，但性情豁达，开朗大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父母的好人缘带给幼年的淑敏不少宝贵的精神财富。
淑敏六岁，大弟降生（1964年）。又四年，二弟出世（1968年）。再四年，小弟也来到了人世间（1972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民普遍挣扎于温饱线上，贾家也不例外。好在父母勤劳能干，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淑敏上学了。小学初中成绩都很出色，初中毕业那年她17岁，同班同学大都升入高中继续学习，只有淑敏例外，她辍学了。老师们都为这个勤奋好学的女孩感到可惜，但淑敏知道，书是坚决不能再读下去了。因为这个家的顶梁柱——她的父亲生了重病。淑敏心里清楚：一向疼她爱她的母亲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让她辍学的话来，但母亲实在太难了。
17岁的淑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学校，回到村里当上了社员。白天，她跟随大人们一起下田劳动，挣公分，晚上回到家里就帮着母亲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照顾生病的父亲和三个幼弟。
但灾难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孝悌和懂事而退缩，第二年冬天，42岁的父亲撇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那年母亲41岁，淑敏18岁，三个弟弟分别是12岁、8岁、4岁。看着母亲哭红的双眼和几个幼小的弟弟，淑敏悲痛欲绝。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跪在妈妈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妈您请放心，我一定帮着您把弟弟们养大，撑起这个家！”
为了实现这个诺言，淑敏又为自己定下一个重大的目标：她要在这个家踏踏实实地干上十年，十年之内她不谈恋爱、不结婚。淑敏心想：十年后最小的弟弟14岁，这个家最困难的时期也该过去了吧。
淑敏的家乡属于丘陵地带，虽没有太高的山，但地表蜿蜒起伏，很难见到大面积平整的土地。特殊的地形地貌给土里刨食的乡亲们带来了诸多不便。淑敏记得当时的运输工具主要有两种：毛驴和独轮车。她家没有毛驴，只有一辆推起来吱扭作响的独轮车。淑敏讲起当年那次用独轮车运荆条的往事，至今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日，一大早淑敏推着独轮车，跟随几个邻居一起上山割荆条（乡亲们会把荆条铡碎用来沤粪，这是一种优质的青肥）。直至黄昏时分，浑身汗透的淑敏割了一大捆荆条。她央请邻居帮忙把小山似的荆条装到独轮车上，小心翼翼地推着往回走。山路崎岖不平，小车一路颠簸。淑敏又累又饿，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这才想起整整一天她还是早晨上山前啃了块玉米面饼子。一起干活的乡邻们大都带点干粮，或是一张烙饼，或是两个窝头，但淑敏没有这些。家里有三个弟弟，粮食总是不够吃。她强打精神推着车子来到打靶场后面的水库边，天色已黑，周遭寂静无声，淑敏只觉得两腿发软，双脚仿佛有千斤重，再也迈不开步了，只好停下车子，侧身躺在车旁。正想昏昏睡去，忽听“嗖”地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物，贴着头皮飞过来，正好落在身旁的独轮车上。淑敏一下子惊醒了，四顾无人，远处只有几声狗叫。她顿觉毛发倒竖，浑身发紧。淑敏一下子跳起来，推着车拼命往前跑，快到村口时终于追上了一个人，当她认出那正是自己放学回家的大弟时，淑敏两腿一软，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母亲请人称了那车荆条，足足三百三十斤！按一百斤七分来算，这一车就能挣二十多分，抵得上两个青壮劳动力一天的公分了。淑敏说那段时间割荆条这活她几乎每天都干，每天一大车荆条能为家里挣二十多分，也挺喜人的。（淑敏大姐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五几吧。我无法想象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姑娘推着三百多斤重的独轮车日复一日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至于那个不知何处飞来的暗器，却是一枚锃亮的子弹头，它在弟弟卸荆条时被发现，也被弟弟保存了很久。后来其他乡邻在靶场附近也遭遇过类似的惊吓。再后来，打靶场就转移了地方。
虽是虚惊一场，但直到现在，淑敏讲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除了割荆条，淑敏还干过其他好多重活：上山采石（房山是北京的“石都”，房山石属花岗石，坚固、耐风化。此石质地白中透青，青中含白，犹如雪花落在树叶一般。是优质的天然雕刻佳品），得先用钳子铁锤在石板上打眼，打一丈二尺远能挣十分；淑敏还跟邻居们一起去粮管所扛麻袋，一麻袋粮食少说也有一二百斤，体态娇小的淑敏是怎样把那些庞然大物扛起来又背着它们一趟趟送到指定的地方？不得而知。如今想来，当年扛在这个女孩背上的，其实是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生活的重担啊。
又过了几年，村里建起了阀门厂，淑敏就进厂当了工人。她从车工干起，跟着师傅认真学习技术。说是车工，其实车铣钻铇什么都干。淑敏干活老实，又勤快好学，带她的老师傅很喜欢这个姑娘。后来阀门厂效益不好，淑敏又进了金属制品厂。仍是每天辛辛苦苦地干活，从不偷懒。别的姑娘领了工资会给自己买件衣服，或是到城里烫个头啥的，淑敏的钱向来是有打算的：第一个月她花五块钱（几乎是全部工资了）给家里那辆独轮车换了副崭新的车胎，她想让妈妈推车运东西的时候能省点力气。以后再领了工资或是给妈妈买个头巾，或是给正在上学的弟弟们买鞋袜或者学习用品，再不就是看家里什么东西实在不能用了，就置换新的。淑敏心里想的全是这个家，是自己的妈妈，是三个未成年的弟弟。而她自己却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裤子，脚上的鞋子也是补了又烂，烂了再补。
日月轮转，几年的时光过去了。弟弟们渐渐长大，淑敏也成了大姑娘了。二十多岁的淑敏亭亭玉立，勤快能干，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多少有男孩的人家都巴望着跟她家攀亲，但淑敏一个都不见。她赶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媒人，每当母亲着急地劝她相亲时，她总是说：“妈，我说过要在这个家干十年的，现在还不是相亲的时候。”
光阴荏苒，一家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又过了几年，家中境况越来越好了。1986年，二十八岁的淑敏终于实现了自己十年前的对母亲的承诺，然而当初那些踏破门槛托媒提亲的小伙子们却都早已结婚生子了。淑敏的婚姻大事陷入了困境。偶有媒婆上门提亲，男方也是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差的，淑敏看不上，母亲也很后悔。她说是这个家拖累了女儿。每当此时，淑敏总是淡淡一笑，安慰母亲说：“妈您甭担心，说不定会有个好人还等着我哩。”
果真如此。几个月后，经亲戚介绍，淑珍认识了远方山里的一个放羊的小伙子。他叫王占国，文化程度不高，家境贫寒，长得也算不上英俊。但他心灵手巧，勤劳能干。犁、耧、锄、耙样样精通。最让母亲满意的是他除了种地，还会好多其他的手艺：木工、瓦工、篾工、焊工……他会做各种家具，做出来的床柜桌凳样样精致美观；他砌的墙接缝密实，墙面整齐漂亮；左邻右舍用的竹筐竹篮啥的，他看一眼就能编出个一模一样的。他还会种树、养羊，他种的果树挂果早、果子甜，他养的羊雪白干净，繁殖快，不生病。相处了一段时间，淑敏和家人都觉得这小伙子除了家穷，也没啥可挑剔的了，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婚后丈夫把户口从山里迁到了房山淑敏家，生产队给了他们一处宅基地，两人借钱烧砖，建起了四间房。一年后儿子出生，期间丈夫也进厂当了电焊工，但不久他就觉得工厂的工资太低，养不了家。他惦记自己养羊的手艺，说服淑敏跟他一起回家养羊。
1990年的春天，淑敏和丈夫拿着东拼西凑的几千块钱买来了63只羊，开始了养羊的营生。两年后她又租了队里的一亩多地用来养羊，然后用赚的钱买了十几头猪，于是“占国养殖场”初具规模。之后整整二十一年，淑敏和丈夫都在养羊、养猪。丈夫外号“羊司令”，他自小放羊，熟知羊的各种习性。白天丈夫赶着羊群出去放羊，淑敏就在家照顾儿子、喂猪、侍弄小羊。他们自学了一套防病治病的知识，给猪羊打防疫针、灌药治病，就连在县畜牧局当兽医的亲戚见了都自愧不如。有一次十多只羊一起生病了，淑敏和丈夫买来草药熬好，一只只灌下去，几只大点的很快就好了，可是有六只小羊却蔫头搭脑，几乎走不成路了。淑敏请来那位兽医亲戚，那人仔细一看，说是灌药时药末呛进了羊的肺筒里，小羊力气小，咳不出药末，呼吸就会越来越弱，只能等死。“没啥办法，就等着吃羊肉吧。”那兽医说完就走了。淑敏不死心，她扯下一根鸡毛，骑在一只小羊的背上，一手揪着羊耳朵，一手用鸡毛捅羊鼻子，那小羊仰天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之后“咩”的一声跑了！淑敏如法炮制，另外五只小羊也都被她救活了。
搞过养殖的人都知道，干这活除了不怕脏、不怕累，更需要用心、细心、专心。二十多年的养殖生涯，淑敏亲手接生过多少只小猪仔小羊仔、打过多少斤猪草；寒来暑往，她每天蹬着那辆旧三轮往返十几里去到亲戚的饭馆里带回过多少车喂猪的泔水，恐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的指节早已变形，但她的目光依然明亮。这期间淑敏还当家作主干了一件大事，那就是陆续在租地上建起了几十间房。适逢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农民进城打工高潮，此处为北京近郊，租客自然很多。如此除了养殖外，淑敏每年又多了一笔房租的收入。心灵手巧的老王大哥也没闲着，他在村外的荒坡上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子、山楂、海棠……应有尽有，春来花香十里，秋至硕果满枝，如此她家又增了一条财路。后来房山撤县划区，政府要收回租地和果园，国家不会亏待农民，于是几十间房和几十亩地的果园也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补偿金，淑敏家的日子更好了。
2012年秋天，儿子结婚了。儿媳娟子漂亮贤惠，淑敏两口子很高兴。第二年，她的大孙子晨晨出生了。淑敏卖了剩余的猪羊，专心致志地伺候儿媳和小孙子。又过了四年（2017年），这个家又迎来了一位可爱的小公主，孙女潼潼诞生了。淑敏大姐，这位昔日的养殖能手变身“金牌奶奶”，每日潜心研究养娃技术：做辅食、教古诗、听故事、练跳绳、学写字，孙子晨晨不但学习好，体育也很棒。全年级跳绳与短跑比赛他都是第一名。不得不提的是，贾大姐还有一点做的特别好，就是注重培养孙子孙女的劳动意识和动手能力。两个孩子从小就帮着奶奶干家务：扫地拖地倒垃圾、刷锅刷碗拿快递。淑敏还教导孙子孙女要有礼貌，无论在哪儿，遇见熟人都必须打招呼问好。如今十岁的晨晨品学兼优，六岁的潼潼也能和哥哥一样，把奶奶教的六七十首古诗背得滚瓜烂熟。
值得惋惜的是，2022年5月的一天，正在辅导孙子写作业的淑敏突觉胸口不适，去医院检查，被告知得了乳腺癌。儿子惊慌失措，失声痛哭。淑敏难过了一整天，她想不通自己为何得这个病。但第二天她就镇定地对儿子说：“不要怕！百病有百药，这不是绝症，妈也不会倒下！有妈在，天塌不下来！”儿子放下工作，陪着她到北京世纪坛医院医治。由于肿块较大，需要化疗缩小后再做手术。八个疗程的化疗，全都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红药水”。淑敏大姐说同时做化疗的姐妹们大多抑郁焦虑，愁眉不展，有的甚至终日以泪洗面，失魂落魄，她却是一边输液一边品茶，还不忘打开手机欣赏优美的古诗词朗诵。乳腺科几乎所有的护士都认识她，称她是“英雄大姐”。乐观的情绪加上良好的食欲使得她免去了“升白针”之苦。淑敏说半年之久的八次化疗期间她几乎没打过“升白针”。
淑敏疗效奇佳，手术也很成功。和我一样，她也在3月4号上午去医院复查。办理入院手续时护士安排我俩同住一间病房，也算是千里之缘吧。我们的复查都很顺利，四天的时光也让我结识了这位勇敢坚强聪慧能干的大姐，实在相见恨晚。如今66岁的贾大姐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笑声朗朗。她说她从化疗开始就没太把这病放心上，能吃能喝，粘床就睡。教养孙子的活儿也几乎一点没耽误。
纵观贾大姐这大半生：少年丧父，母弱弟幼；作为家中长女、长姐，她逼迫自己过早地长成了一棵为亲人遮风挡雨的大树；大龄晚婚，与丈夫戮力同心白手起家，苦干二十载迈入小康生活；半百之年教养孙子，兢兢业业、事必躬亲，所有这些经历必然是苦的，累的。但正是这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赐予了这位老人内心的坚韧与强大的力量，如磐石，似钢铁。也正因如此，贾大姐在突遭生命的狂风骤雨时，才得以六十五岁之龄力挽狂澜，镇定自若。
如今，康复期的贾大姐每天都有贴心的老伴、孝顺的儿子儿媳、可爱的孙子孙女，更有一大帮敬她爱她的亲戚朋友微信关怀，电话祝福，我们有理由相信，拥有传奇经历的贾大姐一定会平安康复，长命百岁！
（后记：行文至此，我想起了电视剧《烟火人家》的主题曲：“为母 为岸 为姐妹和旅伴 岛屿迎向一生的海 人们 经过 却从未踏足过 藏在海面下的另一半 那是一个女人巨大的沉默 她曾穿越过 多暴的风 脚踝如何站在礁石中 何曾驯服于洋流……”
是啊，半生沧桑的贾大姐曾穿越过多少狂暴的风，又何曾驯服于滚滚的洋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