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古人有约——赵孟頫和管道昇(十六)

一阵微风,吹散了延祐六年夏夜的暑气。

年已65岁的赵孟頫,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用铜签撩拨着桌上的灯火。火焰闪烁之间,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显得有些孤独、落寞。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与夜风迎面扑来,触动了他脑海中的伤心事。

他转过身来,抚开纸张,拿起了他数日未碰的鼠须笔,当即写到:“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极,如何可言……临纸哽塞,不知所云……”一滴浑浊的眼泪滴下,打湿了纸张的一角,融进了赵孟頫的脑海里。

赵孟頫,字子昂,1254年出生于浙江吴兴。他的祖上,是戏曲中鼎鼎大名的“八贤王”赵德芳。只可惜,赵孟頫出生的时候家道中落,原本的朱门广厦已经变成了青砖绿瓦,早已失去了皇室旁支该有的繁华与气派。

即便如此,幼年的他还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且很早就表现出过人的才智——读书过目不忘,出口即能吟诵成章,写字更是自成一格、不逊古人。

只可惜,此时偏暗江南的南宋朝廷,已经难逃灭亡的命运,没落贵族没了用武之地,怕是还要戴上前朝遗老的帽子。

1279年,丞相陆秀夫背着年仅7岁的宋末帝赵昺,在崖山跳海身亡,南宋正式覆灭,剽悍骁勇的蒙古人建立大元,成为了中华大地的新主人。

面对赵宋王朝的倾覆,皇室子孙虽然心中不是滋味,却也是无可奈何。而赵孟頫能做的,就只是面对元朝政府的征召,蛰居在家,拒不赴任。

他蛰居了整整7年,虽然青年岁月就此蹉跎,但也正是在这七年当中,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挚爱——管道昇。

当时的赵孟頫隐居在家,和江南的读书人多有往来。一位叫管申的老先生,非常佩服他的才华,于是便和他结为忘年之交。这管老先生有一个女儿,养在深闺之中,才华横溢,丝毫不让须眉,因为老爹眼光甚高,觉得天下男子无一人可与之相配,所以二十有四尚未婚配。

管老爹见到赵孟頫后,欣喜异常,拉着他的手说到:“今日见到你,我就知道,小女的良缘来了!虽然你现在一事无成,可他日,必当青云直上、封侯拜相。”说罢,就把自己相中的姑爷请到府中,与女儿相见。

来到管申家,只见管道昇踱步走出,行完礼后缓缓抬起头来,那螓首蛾眉说是 “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也不夸张。管道昇双瞳之中透出的灵秀聪慧,让赵孟頫的心神久久不能平静。他就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个女孩子,连回礼都忘记了。

管道昇早就听闻过赵孟頫的才名,今日又见到了“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的本人,心中的倾慕瞬时转化成了爱慕,不自觉地又低下了头,轻轻浅笑。管申一见这幅情景,便知道二人的情感已是目成心许,不禁大笑起来。不久之后,赵孟頫与管道昇选定良时,结为夫妻。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一段爱情佳话,就此展开。

不久之后,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元世祖忽必烈之令,前往江南,寻访隐居的士子遗臣二十多人,赵孟頫的名字赫然在列。作为前朝宗室后裔,此次北上,觐见新朝开国皇帝,可谓凶吉未卜、死生难测,但不去也是不行的。

于是,在启程上京的那一天,管道昇早早起来为丈夫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却无语凝噎。这对新婚夫妻不敢揣测,此地一为别,是长是短,是暂别亦或是永别。“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或许就是他们当时的许诺。

好在,“死当长相思”这样的悲情场面,并没有出现。忽必烈对于赵孟頫的才情很是欣赏,不仅让他起草诏书,还一路提拔他为翰林学士、荣禄大夫等——正中了岳父管老爷子“平步青云”的预言。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刚来大都的赵孟頫,没办法马上接妻子进京,两年之后借着去杭州处理公务的机会,小两口才重逢。之后,二人始终相伴,再也没有长久分离过。

人们常说:“小别胜新婚”,分别两年之久的赵孟頫与管道昇夫妇,为解相思之苦,整日腻在一起:一起写字,一起吟诗,一起作画,一起在星空下把酒言欢,一起以书史作赌。

在琴瑟相鸣之中,赵孟頫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妻子不仅才学高深,而且天赋异禀,诗、书、画三项,堪称三绝。

在诗词上,管道昇是“翰墨词章,不学而能”;在书法上,她尤精小楷、行书,笔画“遒媚圆润,潇洒脱俗”,结体“妍丽飘逸,端庄华贵”,与赵孟頫极为神似;在绘画上,管道昇虽未学过,可是画起画来,是笔意清绝洒脱,相比自己的丈夫是不遑多让,特别是画墨竹,可称“当世第一”。当赵孟頫问管道昇,为何会将墨竹画的这么好的时候,管道昇则弯起眼睛,笑着说:“君之所好,我即能画”。这句话,让赵孟頫感动不已,他没想到,管道昇之所以会将竹子画的那么好,全然是因为自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妻子的才华,让在元初文坛“独步天下”的赵孟頫,找到了些许“棋逢对手”的快感。而管道昇不仅是他艺术上的知音,也是精神上的知己。赵孟頫在官路上一路亨通,但是他的身份很尴尬,元朝蒙古贵族们把他当做异己力量所以排挤他,汉族士子们也因为他 “改节事元”的做法,耻于与他为伍。

这种“里外不是人”的处境,让赵孟頫内心苦闷不已,心中开始萌生了一丝去意。生性聪颖的管道昇,又岂能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心事?于是,她写下《渔父词》,规劝丈夫不如早日辞官回乡,以享天伦之乐。其中有两首是这样写的: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子昂,既然你当官当的如此辛苦,那么这个官,不做也罢。我们不如抛弃这些浮名虚利,一起回到江南吧。垂钓于碧江之上,山间闻清风明月,这样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管道昇的这《渔父词》算是写到了赵孟頫的心里,虽然他最终未能辞官回乡,但这简单的小词,却让他倍感疲惫的心得到了温暖的抚慰。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赵孟頫对管道昇的爱,也在这种相知相伴中,不断加深。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孔雀东南飞》中的这句诗,是每对夫妻心目中都渴望的理想爱情,赵孟頫与管道昇也是如此。

可惜人生无常,在相濡以沫了20多年后,赵孟頫这块“磐石”开始松动了,他对管道昇的爱逐渐开始向更年轻靓丽的小娘子身上转移。

其实,管道昇对于此事早有预料。在几年之前,赵孟頫因公事出差了许久,思念丈夫的管道昇,托人给外地的赵孟頫送去了一封《墨竹图》,上面还题了一首小诗:

夫君去日竹初栽,竹已成林君未来。

玉貌一衰难再好,不如花落又花开。

你走的时候,这竹子才刚刚在下,可是现在这竹子都长成林了,你却依然没有回来;我终究是在日渐衰老,美貌不再,真羡慕那些花朵呀,即使是凋谢了,也能再次绽放。

管道昇在写诗的时候,也知道自己的年纪也大了,容颜早已不复当年,所以她希望丈夫可以早日归来,不要移情别恋。

可惜的是,千防万防,人心难防。即使管道昇看住了赵孟頫的身,也看不住赵孟頫的心。特别是当他看到同僚们,身边都围绕着年方二八的青春佳人,再看看自己依然人老珠黄的发妻,便忍不住动了纳妾的念头。

一日,夫妻二人在书房一起作画时,赵孟頫写了一首小曲:

我学士,尔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娶几个吴姬越女,也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你看,我是当今的文坛领袖,皇帝身边的近臣,你呢,是我相处多年的夫人。但是夫人呀,先朝的大学士陶谷有桃叶、桃根两位小妾,苏东坡也有朝云、暮云两姬妾红袖添香。我娶两个江南女子做小妾,也不算过分吧。你已经年过四十啦,只要当好家中的主母就可以了嘛。

写完之后,赵孟頫用调笑的方式,把这首小曲呈给了管道昇看。可管道昇只是略略地读了一遍,就把这首小词放到了一边,继续作画。

本就理亏的赵孟頫,看自己的夫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为官数十年的他深知,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恐怖,现在有多云淡风轻,之后的风暴就有多凶残可怖。他虽有纳妾的心思,但也害怕性情直率的管道昇就此弃他而去。于是,他在那一整天里,都只敢偷偷地瞄看老婆大人的反应,根本没胆量和她对视。

可管道昇呢,不动声色,该看书看书,该写字写字,该吃饭吃饭,待人接物一切如常,似乎根本没受到那首小词的任何影响。

管道昇的表现,让赵孟頫心里是越来越害怕,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辗转难眠,天快亮了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醒来,赵孟頫来到书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置着一张写好了的词,那端庄而不失潇洒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管道昇之手。可是这墨迹上,又有几处被水晕开的地方,那是被泪水所晕染开的。赵孟頫看着这首词,不禁慢慢地念出了声来: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在咱们刚刚相恋的时候,是多么的热情似火。这么多年的相处,你我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心也早已融为了一体,你又怎么能移情别恋呢?可是不管如何,我都是爱你的。我生,要和你同睡一床被;死,也要和你合葬在一起。

一首词读罢,赵孟頫不禁潸然泪下,然后狂笑不止,这首词让他看到了管道昇的真心,也让他明白了妻子在自己心中意味着什么。他哭,是因为他感动,他笑,是因为他安心。

从此之后,赵孟頫彻底断除了纳妾的想法。终其一生,只有管道昇一人。

后来 ,赵孟頫的官越做越大,但夫妻俩的身体却是愈发衰弱。在被疾病袭扰了几次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和管道昇在一起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因此,在元仁宗延祐六年,赵孟頫决定上书致仕,带着管道昇回江南老家,颐养天年。

可惜,时间终究是不等人的。在一家人行至山东临清时,管道昇旧病复发逝世,享年五十七岁。

管道昇的逝世,让赵孟頫悲伤得难以自制,他的泪水几乎在那几天里都流干了,最终他用颤颤巍巍的手,为管道昇写下了一篇墓志铭。

夫人云亡,夫丧贤婦,子失慈恃,家无内助,

呜呼夫人,古之列女,仁智贤明,偻指莫数,

翰墨之工,受知圣主,通籍东朝,得谒太母,

妇人之荣,可谓至极,碎璧宝珠,行路嗟惜,

人伦之重,况于夫婦,天实為之,谁谓荼苦,

东衡之原,夫人所择,規为同穴,百世无易,

树以青松,铭以贞石,婉娩之徳,万古是式。

管道昇的去世,掐断了赵孟頫心中最后的一丝灵感,从此之后,赵孟頫的诗、画,鲜有佳作问世。他的满腹才情,早已化作了一缕相思,成为了他与管道昇最后的联结。

三年后,赵孟頫病逝于吴兴的家中,享年69岁。他走的很安然,脸上似乎还挂着一抹笑,大概是在人生的幻灭之前,他又看到了那个与他相伴三十余年的老妻了吧。

最终,赵孟頫完成了与管道昇“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合葬于离吴兴不远的东衡山上。他们从此再也不会分开了,可以看着他们日思夜想的江南,经历世事沧桑,却仍然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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