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爬山虎又漫过了半截砖墙。青灰色的砖缝里嵌着晨露,将墙面上“拆”字的红漆洇出淡淡的圈,像块结了痂的旧伤。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砖面粗粝的颗粒——这是三十年前父亲背我走过时,磨亮的棱角。
青石板路在晨雾里泛着微光,坑洼处积着昨夜的雨。修鞋摊的老周已经支起铁架,正在给一只棕色皮鞋钉后跟。他的工具箱是上世纪的牛皮箱,铜扣早被磨成哑色,掀开时会发出“咔嗒”一声,像老座钟的叹息。“丫头回来啦?”他抬头时,镜片上蒙着水汽,身后缝纫机“嗒嗒”的节奏始终没停——那是巷尾裁缝铺的王阿姨,正在给中学生改校服,剪刀划过布料的“嘶啦”声,和煤炉上铝壶的哨音缠在一起。
巷深不过百米,却藏着光阴的褶皱。第二户的木门半开着,门环上的铜狮缺了半只耳朵,是我和阿毛小时候用弹弓打偏的。门里飘出煤球炉的烟火气,混着豆瓣酱的咸香——张奶奶准是在熬豇豆粥。她总说巷口的梧桐树是“老住户”,春天落毛絮时,会站在树下骂:“你个老东西,比我还会掉头发。”可到了夏天,又搬着藤椅来树下纳凉,蒲扇拍着腿,给我们讲“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蝉鸣声把她的乡音泡得黏糊糊的。
中段的墙根处,生着一丛野薄荷。记得那年暴雨,墙皮剥落露出砖缝,薄荷籽不知从哪吹来,竟在水泥地里扎根了。现在每逢梅雨季,砖缝里就渗出青苔,像谁用绿墨水随手画了几笔。穿堂风过时,薄荷香会钻进隔壁茶摊的玻璃罐——卖茶的陈叔总把茉莉花茶装在印着“公私合营”字样的铁皮盒里,掀开盖子时,茶香混着铁锈味,成了巷子里特有的气息。
最里头的杂货店早关了门,木板窗上贴着褪色的“囍”字,玻璃柜里还摆着几包老鼠药,红塑料袋上印着“黑猫警长”图案。从前我总踮脚趴在柜台上,看李大爷用牛皮纸包桃酥,纸角要折出漂亮的三角,再用细麻绳捆紧。他的算盘珠子是枣木的,打起来“噼里啪啦”响,现在都安静地躺在积灰的玻璃罩下,像一群睡着了的灰鸽子。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巷子,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照成半透明的。谁家的收音机在放越剧,吴侬软语裹着电流声,从二楼晾台的竹竿间漏下来。穿堂风忽然急了,晾着的校服裤脚扫过墙根的苔藓,墙面上“幸福里”的搪瓷牌轻轻摇晃,漆色剥落处,能看见底下“文革”时刷的口号残迹,红漆与白灰绞缠,像道解不开的绳结。
暮色漫进巷子时,路灯会“滋啦”一声亮起。灯泡是老式的白炽灯,光晕里飞着细小的蛾。修鞋摊的老周开始收摊,牛皮箱的铜扣再次“咔嗒”扣合;裁缝铺的缝纫机停了,王阿姨端出搪瓷盆,在巷口的自来水龙头下搓洗布料,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惊飞了蜷在墙根的流浪猫。张奶奶的藤椅空着,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晚风送来远处商场的促销广播,却穿不透这百米深的光阴。
昨夜经过巷口,看见施工围挡板已经立起来了。挖掘机的铁臂搁在阴影里,像只沉默的巨鸟。墙面上的“拆”字被夜雨冲刷得更淡了,爬山虎的卷须却还在往上攀,细小的吸盘紧紧扒着砖缝,仿佛要把整面墙的记忆都吸进叶脉里。我摸了摸砖面上的凹痕——那是父亲当年背我时,书包带磨出的印子,此刻正被暮色一点点填满。
深巷将睡,而有些东西,正在砖缝里、在晾衣绳上、在老周的牛皮箱底,在每一个打满补丁的清晨与黄昏里,悄悄生长出比钢筋更坚韧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