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诸神的恩宠
对于宏大而优雅事物,我一向避之不及。所以,当收到这本厚达461页的《宣华录:花蕊夫人宫词中的晚唐五代》时,我内心是“笑哭”的表情。如今,这本书搁在案头已三月有余,酱红色封面上落下一层灰,而我还没有做好动笔的准备。
本书的宣传文案上说,全书“以98篇精致短文,近300幅全彩文物图片,重现五代前蜀花蕊夫人笔下的宫苑胜景”。应该说,它融诗词文化和历史政治于一体,是不可多得的文化书籍。可是对于不擅长诗歌词赋的人来说,要耐着性子看完它,还要写出一篇书评,这难度简直和文盲读书差不多。怎么办?只好“曲线救国”,从别的角度来谈谈吧。
这本书里的诗歌,都写于晚唐五代时期。这一时期很有意思,上承唐代,下启宋代,是地方割据、战火纷飞的年代。历史上,五代十国延续了73年,期间政权更迭频繁,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979年,赵匡胤赵光义兄弟结束了割据征战的局面,一统天下,拉开了大宋序幕。
人类社会有个有趣的规律:时局越混乱,文化越繁荣,时局越安稳,文化越平庸。五代十国的纷乱,让百姓苦不堪言,却给了诗人一展才华的舞台。花蕊夫人就是这一时期女诗人的代表。花蕊夫人是谁?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位女诗人的代称。
第一位花蕊夫人是前蜀主王建淑妃徐氏,她和她的姐姐同为王建的宠妃。史书记载,花蕊夫人由于“纳贿干政”,后来被唐庄宗所杀。第二位花蕊夫人是后蜀主孟昶的妃子,也姓徐。孟昶降宋后,她被虏入宋宫,成为宋太祖的宠妃,后来她和众人在打猎时,被宋太宗借机一箭射死。最后一位花蕊夫人,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宫人。南唐灭亡后,她被俘入宋宫,后来被晋王所杀。三位花蕊夫人均是国色天香,结局却都很不好,这正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话。
虽然结局都不好,但生逢乱世,三位花蕊夫人却也都享过天福。这一点,我们丝毫不用怀疑。想想看,一个忙于生计的人,怎么可能有闲情雅致去写诗呢?
然而话又说回来,写诗的人,也未必个个心情舒畅。自古深宫多怨妇。三千佳丽共侍一个夫君,竞争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每晚,皇上的龙塌只能再容一人安睡。于是,剩下那两千九百九十九位美人都只能与孤独为伴。任是锦衣玉食,但内心的凄楚又有谁知呢。难怪《红楼梦》里,元妃省亲时,流着泪说皇宫是“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多少美女的青春韶华,没等来老皇上的临幸,都付与了冷月残花,让人怎能不伤怀。
宫中岁月漫长,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pod,有的只是笔墨纸砚。于是,为打发时间,美女们便玩起了文字游戏。宫词由此诞生。宫词一般为七言绝句,主题比较单一,多描写后妃、宫女的生活,像宫廷画一样,华丽、精致。
虽然宫词时描写后宫生活的,但有意思的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宫词却大多出自男诗人之手,比如元稹的这首:“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 再比如白居易的:“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倚熏笼坐到明。”男诗人写宫词,全凭想象,读来有一种很刻意的哀怨感。就像年老色衰的女人涂着厚脂粉,依着栏杆,仰头四十五度,眺望夜空的感觉。
而花蕊夫人所写的宫词却是另一番风情。在她们的宫词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一丝哀怨的情绪。比如,随手翻开本书285页,就有这样一首诗:“池心小样钓鱼船,入玩偏宜向晚天。挂得綵帆教便放,急风吹过水门前。”你感觉出哀怨了吗?反正我没有,不仅没有,倒还觉得颇有些小情调呢。
再来看379页这一首:“金画香台出露盘,黄龙雕刻绕朱阑。焚修每遇三元节,天子亲簪白玉冠。”诗中所营造的意境,仙气袅袅,甚至还有些喜庆。怎么看,也看不出有半点哀怨情绪。
最后,再来看429这一首:“秋晓红妆傍水行,竟将衣袖扑蜻蜓。回头瞥见宫中唤,几度藏身入画屏。”你瞧,诗中有水、有蜻蜓、有人、有屏风,活脱脱就是一幅江南水乡图,多有妙趣,哪有哀怨?
然而,很多事情眼见并不一定为实。用心感觉,才能看到真实。举个例子,《红楼梦》里,曹雪芹事无巨细地描写贾府一干人等的吃穿用度,连一方香帕,都恨不能写出花来。可你有没有想过,曹雪芹为什么要写得如此仔细?不这样写不行吗?直到看到贾府家败人亡那一幕时,你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精致的细节描写,都是为了给后来的衰败做铺垫的。生活越繁华,人内心越空隙,结局越落寞。曾经人声鼎沸的歌舞场,最后都会变为衰草枯杨。一切都是梦。
越浮华,越空虚。这个道理放在宫词这种诗歌题材上,同样适用。无论花蕊夫人的宫词,文采有多美,场景有多鲜活,语言多富有情调,都只是一种假象。别忘了,她们生活在晚唐五代时期,那是一个人喧马嘶时代,每天都有无数人或战死沙场,或饿死街头。一堵红墙,切断了花蕊夫人与现实世界的关联。墙内人只能看到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却丝毫觉察不出世界正在迈向崩溃的边缘。
翻开《宣华录》,正文的第一句便是:“时是乱世,对生命尚报热情的人们,正偷享片刻欢娱。”很显然,作者苏泓月也很清楚,花蕊夫人的宫词不过是乱世之中的点缀而已。
与我而言,花蕊夫人的宫词美是美,但缺少了灵魂,因而无法打动我。它们像一幅幅精致的工笔画,花朵再美再逼真,也无法闻到花香。读这样的诗歌,越读,越能体味出其中的寂寥。
古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实,不知亡国恨,并不能怪商女。从另一种角度看,三位花蕊夫人也是“商女”。她们之所以会落得悲惨下场,无非是“红颜祸水”这句话起了关键作用。
而“红颜祸水”这种观点,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一百多年前,鲁迅先生说:“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旦己亡殷,西施亡吴,杨贵妃乱唐那些古老的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是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的负。但向来男性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高晓松也说:“红颜祸水历来是男人无能的推诿”。幸好,世上还有明白人。商女也好,花蕊夫人也罢,都可以安息了。这,可能也是这本书带给我的最大感受了。
《宣华录》很美很优雅,却是一曲挽歌。歌中,夹杂着数不清的青春和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