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最后一次看见何小利,是在高三上学期某一天。
那天放学铃声刚刚响过,我背着书包低头快步走出校门。校门口正对着一大片稻田,田里禾苗郁郁葱葱,远远看去,像一个无限宽阔的足球场。
平日我经常走田埂抄近路回家,但那天我没有,我和一大群同学一样,转个弯,走上大马路。大马路新修不久,地面还是崭新的沥青色,路的两边栽了很多小树,枝短叶细,完全不足以抵档风雨阳光。
没走几步,听到后面有人叫我,转过头,在清一色的蓝色校服中,一抹金黄的何小利格外显眼,她穿着金黄色紧身上衣,卡其色包臀裙。象一只凤凰一样冲我飞过来,我很奇怪她穿着包臀裙走起路来怎么还能象一阵风。
她一脸兴奋地拉住我的手:"我过几天要去广州啦!"
“去广州?你的服装店呢?”我不自然的把手从她手里挣开,想同时摆脱周围同学的侧目。
“你都多久没来我店里了,服装店生意不好,连弟弟的学费都挣不齐,我得去广州打工。”她眼神不经意黯淡了一下,瞬间又恢复神彩。“我和钟生一起去。”她的眼睛亮晶晶似乎要发出光来。
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半个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还露出乳沟,我总感觉周围同学都在盯着我们看。
“你,可要,小心。”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她或许看出我的窘迫,不屑地朝四周看看,伸出手来想拉我,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你好好读书。别像我一样。”说完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02
何小利是我小学同学,初中大概也是一个学校,但我对初中时的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小学五年级她坐我前排,个子不高,长而蓬松的头发,不爱说话,总是低头坐在座位上,而我也不喜欢主动与人搭话,我们的交集少之又少。
何小利经常穿一件深绿色大一号的上衣,酒红色短一截的裤子,走起路来上面一摆一摆,下面却露出整个脚踝。
由于衣袖过长过大,有次路过同学课桌时,不小心把同学文具盒弄到地上捽坏了,同学要她赔,她不说话。第二天一早,拿了十块钱放到那个同学课桌上。
她悄悄告诉我,她跟奶奶说学校打疫苗需要交十块钱,奶奶要看到针眼才肯给钱,她回到房间关上门拿缝衣针往胳膊上扎了一针。
当她摞起袖子给我看红红的针眼时,我心惊肉跳。
后来才听说,她很小的时候爸妈离婚,后妈嫁过来之后又生了一个弟弟,父母常年不在家,她和弟弟跟着奶奶生活。相比起来,家人是更宠爱弟弟的,她是家里可有可无的人。
她性格柔和, 学习一般,属于容易被人忘记的那类人,唯一不同的是,她和我们班最强势的女生是好朋友,那个女生仗势欺人,她虽然不太说话,但跟在后面就是帮凶。
可是有一次,她们之间起内讧了,大概不能算内讧吧,因为我只听到那女生在数落何小利,何小利站在一边并不答话。
女生说了一大堆,最后说:“你还捡别人扔掉的水果吃呢,你这么脏,谁愿意和你玩。”
大庭广众之下的何小利愣了一下,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夺眶而出,周围同学窃窃私语,嘲笑或是同情,但没有一个人上去安慰她。上课铃响了,她还一直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像是等待行刑的人。
我看不过去了跑去拉她,她象木头人一样顺从地跟着我进了教室,这一天,她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件事之后,她就更沉默了,显然,也没有人在意她的沉默。
03
高二,我正在家里看书,外面鞭炮噼里啪啦,探出头一看,街对面开了一家新的服装店,妈妈说,那个开店的小利,好像是你同学。她家离我家并不远,但好像平时都见不到,我几乎已经忘了她。
我上学放学都要经过她的服装店,偶尔看见她站在门口招揽客人,或认真擦拭橱窗玻璃,玻璃上映照着她美丽的身影,她已经不是我当初认识的何小利,她成熟美丽,热情洋溢,像是换了一个人。我不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或许,她只是长大了。
我偶尔到她店里玩,没客人的时候,我们会坐在一起聊天,她喜欢听我说一些学校发生的事情,却从来不说她的事。也经常有一些男生来店里找她,其中有一个叫钟生的男生,后来成了她男朋友,我后来还见过他几次,在何小利出事之后。
那些男生都是二十岁左右社会上的小混混,小混混们有时候会拿我开玩笑,本来和他们嘻嘻哈哈的何小利会突然变脸,警告他们不许开我的玩笑。我想,那时候,她是真的想保护我。
偶尔她后妈也会来店里,后妈看到店里的男生会很生气,念念叨叨叫她不要这么早谈恋爱,要努力赚钱供弟弟上学。
有几次我去她店里,刚好看见她和钟生亲热,后来我就不怎么去了,再后来,就是开头那一幕,她说要去广州。
04
几个月之后,突然听到何小利的死讯,她在广州发生车祸,送到医院后再没醒过来。
那段时间小镇上到处谈论何小利的死亡,再后来有传言,说半夜看见她的魂魄出现在她曾经开店的橱窗前,也有人在清冷的凌晨看见她的身影在大街上游走。
她的骨灰是半夜到家的,鞭炮声冲破小镇凛冽的冬夜,惊醒沉睡中的人们,像是努力嘶吼的灵魂,想最后一次向人证明她的存在。她的后妈抱着骨灰盒哭了一场之后就将她下葬了。
后来,这件事的热度渐渐消失,人们渐渐忘了何小利,又谈起了别的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再后来,我在大街上偶然遇见钟生,他很寻常地和我打招呼,像从前一样微笑,我最终没有和他提到何小利,我想,或许,他也早已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