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洄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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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洄游上千里,只为给儿女找个最安全的出生地。明知九死无一生,依然义无反顾。三文鱼延续生命的方式,是向死而生。而新生的三文鱼报答父母的方式,则是努力生存,好好活着。一代又一代,永无止歇。

观察室不足十平米,有两扇门。一扇在北墙,通走廊。一扇在西墙,通手术室。南墙镶嵌一大块加厚超白玻璃。窗外,青天灰云、远山近树一览无余。室内,从棚顶到墙壁是清一色的白,白色石膏吊顶,白色乳胶漆墙面,白色板式平开门。除了靠东墙摆放的心电监护仪边框是黑色的,旁边的单人椅是原木色的,手术室的密闭门是蓝色的,再无其它色彩。现在,心脏监控仪屏幕上曲线,也失去了它应有的黑底色,变得模糊而惨白。

何箐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大脑一如面前的监控仪屏幕,惨白又模糊。

她试图眨眼睛,但却失败了,上下眼皮似乎根本没有接到大脑对它们发出的指令。她又试图站起来,但是箍住椅子扶手的十根手指,像被掰弯的钢筋一样无法伸展。她努力前倾身体,希望靠这个动作带动臀部和大腿最终站起来,但屁股仿佛焊在了椅子上一样,无法挪动分毫。

不能这样!她在心里呐喊。

一墙之隔的手术室里,父亲正在与死神搏斗,她不能替父亲承担痛苦也就罢了,关键时刻自己身体再出状况,实在太不应该。

站起来,何菁!她说。但是没有声音入耳,她的嘶吼在喉咙以下振聋发聩。

“叮”,金属撞击声从手术室传来,音量不大却清晰,像一把利刃,斩断了束缚她的桎梏,终于能动了!监控仪屏幕上的曲线也随着她身体机能的回归活了过来,一路跳跃着向前。

何菁长出一口气,抬手按揉胀痛的双眼。几秒钟后,她放下胳膊,屏幕上刚刚还跃动的曲线变直了,仿佛一条死鱼,头尾舒展,顺水而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何菁怀疑视力出了问题,于是前倾身体,凑近屏幕。手术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打开。有人走过来轻拍她的肩膀,又蹲下身子拉她的手,又抬头看她的眼睛。何菁把目光移到面前的人脸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出现在视线里。妩媚、稚气,还有点婴儿肥。她记得她。一个小时前,就是这个丹凤眼把无尘衣递给她,同时还友善地对她微笑,那意思她明白:相信我们!现在这双眼眸中却满是歉意,夹杂着明显的心虚。这意思她也懂:手术失败了!

何菁冲她咧下嘴,又点下头。父亲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和你打招呼,你都应该回应,这是起码的礼貌和修养。

丹凤眼递纸巾给她,她没接。丹凤眼伸手扶她,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稳。丹凤眼的嘴巴一张一合,努力地表达什么,但是她听不见。胸口仿佛被塞满棉絮,憋闷得难受。何菁挣脱丹凤眼,扒下无尘衣,快步往门口走去。脚下的地板很柔软,像无根的云,她在云雾里穿行。

丹凤眼抬抬手想叫住她,门突然被推开,何灿满头大汗闯进来。

“姐,咱爹……”他先看见恍惚的姐姐,再看见无措的丹凤眼,最后眼睛落在心脏监控仪直挺挺的线条上。何灿脸色骤然苍白,风一样冲向手术室。何菁与他擦身而过,径自出门去了。

穿过住院部,绕过门诊楼,何箐梦游般地来到医院广场。广场中央有棵梧桐树,枝蔓纵横、亭亭如盖。棵梧桐周围,绿草和鲜花恣意青春。一圈尺八高的水泥墙把梧桐、绿草和鲜花围在里面,几个分不清是患者还是家属的人,各自占据水泥台一隅想心事。没有太阳,灰云连成一片,天空被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深不可测的海洋。密不透风的水面下,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惊涛骇浪。她是惊涛骇浪里一条逆流而行的鱼,努力摆动尾鳍,期望快速游离险境。一条陡崖形成的瀑布拦住去路,崖陡瀑急,她奋力跃起,然后急速下坠......

何菁醒来的时候,看见满眼的白。她以为还在观察室,忽地坐起。然后天旋地转,她又倒回床上。倒下的瞬间,半空中游来荡去的输液瓶滑过瞳孔,手背上明显的疼痛传向大脑。何菁强忍不适打量四周:白顶白墙白床,透明的药液正通过床侧输液架的输液器,一点一滴进入她的静脉。

她在病床上。

“姐,你怎么样?”何灿红肿的双眼含着关切遮挡住所有的白。

“何灿,咱爹......”一语未完,泪水糊满双眼。也因此,她没有发现何灿听见“咱爹”两个字后,脸上浮起的一层轻霜。但是何灿接下来说的话,还是让她明显感觉到一丝凉意。

“爹的后事,等姐夫到了再办,不用你管,好好养胎吧。妊高症很危险,大夫说你不能太激动。要不是有人发现你晕倒,并喊来护士,一尸两命的责任,我可负不起。”说完,何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何菁闭上眼睛,眼泪滑落,湿了枕头。

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爹也不会走得这么快。如果她牢记母亲的嘱托,父亲也不会“死无全尸”。何灿有权利不满,她也活该被埋怨。遗憾的是尽管她拼尽全力,也没换来父亲生的机会。如今父亲在停尸房,她在病床。物理距离并不遥远,却已经天人永隔。亲情也好,身世也罢,都无从谈起了。

据说刚刚死去的人,灵魂不会离开肉体三米之外。手术失败后,如果她第一时间进去看望,父亲是不是走得更安心些;如果再抱抱父亲,他在九泉之下是不是很安心;如果她留下来,和父亲多说说话,父亲是不是就能时常入梦。如果有轮回,她和父亲是不是还能遇见?但是没有如果,因为她选择了逃避。

是不忍看见父亲羸弱的身体上插满管子、是无法接受完整的父亲被切割得残缺不全,还是害怕看见父亲脸上的痛苦和不甘?抑或是愚蠢的自我欺骗作祟:只要没亲眼看见父亲离去,只要没亲手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父亲就没有离去,她也就有机会弥补过错,从而无愧于母亲的叮嘱?

“要是将来你爹也得了不好治的病,不要送他来医院,就在家里走吧。早晚都是死,何必遭这份罪,太难了!”这番话是半年前,母亲蜷缩在这家医院的病床上,谆谆叮嘱她和何灿的。

从得病到去世,母亲经历了手术、化疗、放疗、透析的种种折磨,却还是没有阻止癌细胞从子宫到卵巢到淋巴又到脑组织的步步进攻。病情一天天恶化、身体一天天坍塌、生命一天天枯萎。临走前,除了一副骨架一张皮,啥都没了。父亲在母亲病重的几个月内,肉体和精神同步衰颓下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和何灿每天奔波在家、单位和医院之间。工作毫无成就,生活一塌糊涂,经济更是每况愈下。但是他们从未想过放弃,一次次把母亲送到医院的病床上。尽管她的头发一把把脱落,尽管她的牙齿一颗颗松动,尽管母亲疼得夜夜不能入眠,他们依然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让母亲活下去的机会。至于母亲是否愿意治疗,是否打算坚持,是否想要继续活着,他们从未问过。堂前尽孝、膝下承欢,饱食暖衣、病则致其忧是做儿女的责任。他们不用问,也不必问。

好在她和何灿的坚持和努力,一次次把母亲从鬼门关抢回来。她和何灿的孝顺赢得了左邻右舍的好评,也赢得了亲戚朋友的夸奖以及同事、领导的赞誉。他们都说,在情感淡薄利益至上的社会,像何菁姐弟尽心尽力对待父母的儿女,几乎绝迹了。何建国、王玉芝两口子前世烧了高香,这辈子才摊上这么好的一双儿女。这些赞誉,曾令她和何灿倍感欣慰和小小的自满。

但是这份欣慰和自满,却被母亲的略含不满的叮嘱击得七零八落。

从生病到离世的三年零十九天,母亲有一半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而最后一次入院,更是住了三个月之久。期间,母亲多次要求出院,何菁和何灿却始终不同意。直到主治医师说,回吧,再住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他们这才勉强同意。出院前,在她和何灿的坚持下,母亲又做了一次化疗。化疗结束,母亲俯伏在病床上,像一截露出地表的老树根。她和何灿趴在床前,轻声询问她哪里不舒服。母亲紧闭双眼,像在思索,又在积蓄力量,过了半晌才开口。

“娘求你们个事儿:要是将来你爹也得了不好治的病,不要送他来医院,就在家里走吧。早晚都是死,何必遭这份罪。太难了!”缓了缓又说:“你们的孝心,娘都验证过了。”这番话,一半叮嘱,一半不满,母亲说得轻而淡,像一阵风。她和何灿却如遭雷击,内心万马奔腾。他们看重的先进的诊疗仪器、随叫随到的贴心护士、经验丰富的专科医生,原来都是母亲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磨难。而她甘愿接受儿女的安排,一次次躺在病床上,接受炼狱般的治疗,不过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成全儿女的孝顺之名。

如今言犹在耳,她不但亲手把父亲送进了鬼门关,还让他在弥留之际承受了与母亲相似的痛苦。都说父母是在世佛,那么她是磨练父母佛性的魔吗?

何菁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魔,但是如果不是自己的固执和自私,父亲就不会过早离世。这份过错,即便何灿不责怪,她也无法自我原谅。

意外发生那天,她带着父亲去了一趟郊区的老屋。回来后,明显疲累的父亲依然想要看电视。看电视是父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后的最大爱好。她不忍心阻止,于是帮父亲开了电视后,就径自去厨房准备饭菜了。但是当他再次返回客厅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她第一时间拨打了一二零。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她跟着去了医院。签字、办卡、交钱、彩超、CT、核磁共振,她挺着微微隆起的孕肚,轻车熟路地办好一切。半年前她没有留住母亲,就医的各种流程却烂熟于心。

检查完毕,何菁抓着一大摞单据找到大夫。大夫说,你父亲这种情况很严重,现在有两个方案可选择。第一马上手术,这种突发性的脑梗最佳治疗时间就是四个半小时以内。你父亲年纪大了,且有其他病症,手术成功率半成以上。如果失败,也许再也没有醒过来的可能。第二方案是保守治疗,输水、针灸、理疗,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尽人事听天命吧。

“做手术!”何菁没有丝毫犹豫,她赌父亲可以挺过来。

大夫打印了手术知情同意书让她签字,何菁冷静地接过来,但是拿笔的手,却抖得无法自控。

“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护士问她。

对呀,她应该通知何灿的,毕竟何灿是父亲的儿子。没想到何灿在听到“我和爹在医院你快来一趟”之后,直接打断她:“姐,我现在实在走不开,你先在那儿盯着,我下了班立刻赶过去。”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对,就是这句话!何灿非常镇静地说出来,轻描淡写。

放下电话她忽然有了力气,执笔签字,毫不犹豫,只是那名字签得自己都难以辨认。好在医院不在乎,他们只要她的笔迹,不要她的名字。

父亲进了手术室,一个长着丹凤眼的小护士说,家属可以在手术室外间的观察室观看患者心脏监控仪的图像走向。她还说这是医院最人性化的一项改革,问她是否愿意。何菁想起母亲手术那次,她和何灿在走廊里六神无主、惶惶不安的情形,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但是手术刚开始就后悔了。这是什么他妈的人性化,明明是残忍!是目睹亲人被敌人屠戮而无能为力的残忍。

其实到医院之后,父亲有过短暂的清醒。清醒的父亲满怀期望地请求她:妮儿啊,咱回家吧,别浪费钱。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口齿清晰,诉求明确,眼里还有晶莹的光泽。自从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父亲不但智力下降到四五六岁孩子的水平,还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刚刚父亲不但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逻辑清晰,语句自然。如果手术溶栓成功,父亲能彻底恢复也说不定。是父亲的那句话给了何菁底气,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做手术。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人大限将至的回光返照,就像母亲弥留之际的那份清醒。

母亲弥留之际的清醒,是何菁无法释怀的痛。

出院回家当晚,母亲让何菁帮她洗了澡,洗了头,剪了指甲,还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木质妆奁盒。那个妆奁盒是母亲的陪嫁,跟了她小四十年的光景,漆面都有些脱落了,斑斑驳驳的。母亲打开妆奁盒,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冰尕、弹弓、嘎啦哈,鸡毛毽子,草口袋,玻璃弹珠,还有二月二戴过的龙凤尾,何菁第一次发工资给她买的金项链,何灿结婚时戴在胸前的红花,全家福,房照,户口本,还有一方青绿色棉质手帕和几颗脱落的乳牙。母亲说小而尖的乳牙是她的,宽又扁的是何灿的。

母亲珍藏的那些东西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和他们姐弟有关。母亲讲故事的语气缓慢而深情,满满的细节,勾起何菁很多回忆。何菁很喜欢听,她也希望母亲多讲一点,却又担心母亲经不住劳累,便催促她去休息。看得出来,母亲也没有尽兴,但她还是住了嘴,把茶几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收回妆奁盒。收的过程很慢,仿佛母亲收起来的不是老旧的物品,而是岁月。最后剩下那方手帕,母亲叠了又叠,装进口袋。

第二天,母亲的好状态依然延续,早饭吃了半碗小米粥一个煮鸡蛋。那是一顿难得的团圆饭,家里所有成员都在:她和庄则栋,何灿和李嫣然,母亲和父亲。母亲吃得很慢,也很满足。眼神在每个人身上来回切换,温暖又慈爱。何菁却品出浓浓的眷恋和不舍,她不敢与母亲对视,只低头用筷子捞碗里的米粒。吃罢早饭,庄则栋、李嫣然和何灿都去上班了,父亲说他去早市买排骨,也跟着走了。排骨是母亲最爱,只是她已经啃不动了。不过,何菁并未阻止父亲。她的假期还在,留在家里陪母亲。那天天很蓝,风也不大,是个不错的晚秋天气。母亲说想吹吹风,何菁便搬了马扎,扶着母亲到阳台。父亲很快就回来了,提着一大扇排骨。洗,焯,炒,炖,香气弥漫。就着满屋肉香,母亲和她闲话家常。

“娘这辈子最开心的,是你们两姐弟小时候玩笑跑跳、围着我身前身后喊娘的时光。现在你们长大了,像出窝的燕子,远走高飞,衔泥筑巢。那些膝下打闹、灯前围坐的场景再也回不来了。早两年,我和你爹还算计着,等你和何灿有了孩子,我们帮你们带,你们安心工作就行。等到星期礼拜天,你和庄则栋,何灿和嫣然都回来吃饭,一家人乐乐呵呵在一起,多好。”说到这,母亲的神色暗了暗接着说:“可惜我这身体不争气,还没帮上你们,先拖累了你们。”

母亲坐在阳光里,面色安详而平静,白发上浮着七彩的光,仿佛一尊佛。何菁看着母亲,眼泪不自觉涌出来。她很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但她只是微笑着绕到母亲身后,伸出双臂环住她,轻轻摇晃。母亲就在她的摇晃中提起她身世的,像是不经意,又像是早有预谋。

“娘,活不了几天了。有个事儿,你爹不让说,娘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何菁心里莫名不安。

“三十年前,我们住在郊区的平房里。房子不大,院子却不小。四月十八号那天早上,你爹起床后去院子里抱柴生火。但是他抱回来的不是柴禾,而是一个鼓囊囊的印花薄被,薄被外面被一根红色布带捆扎着。你爹说薄被是从我们自己家院子里捡到的,里面不知什么东西,软软乎乎的。我们把薄被放床上打开,里面裹着的,居然是个穿红肚兜的小女娃。小女娃出生的时间应该不长,脐带还没长好。女娃不哭不闹,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看着我们。被子里还有一方手帕,青绿色,角上用丝线绣着一个“菁”字。我和你爹结婚两年多了,一直没孩子。从天而降的小女娃令我们喜出望外,珍宝一样收在身边养着。本以为被抛弃的孩子多少会有点残疾,没想到她不仅胳膊腿脚都全和,还活泼开朗,聪明伶俐。那些年收养孩子没那么多手续,当官的一句话的事。我们给她上了户口,名字就叫何菁。妮儿,那个女娃就是你。三年后,你弟弟出生,这都是你给爹娘带来的好运啊。”

何箐手脚冰凉。她不是爹娘亲生的,怎么可能?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吗?娘该不是糊涂了吧?

从呀呀学语到蹒跚走路,从读小学到上大学,从参加工作到举行结婚,三十年来,父母对她的疼爱都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点点滴滴,殷殷切切,一点掺不了假。她小时候很霸道,极少礼让弟弟。每次与弟弟争东西,父母都站她,无论对错。如果不是亲生,父母怎么可能舍亲就疏。

“娘说得跟真的似的,再说我可就信了。”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叠了又叠的那方手帕,抖抖索索递给她。“妮儿,要是,有能力,去找找亲爹娘。找不到,你和灿儿,就相互照顾;找到了,你还是有人疼,的孩子。”

接过手帕,何菁感觉天地瞬间空旷了。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父母兄弟,她一个人孤立在世界尽头。不知过了多久,何箐终于回过神来。但是,母亲倚靠在她怀里,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走了。

停灵、火化、葬礼,头七、三七、五七,何菁像旋转的陀螺,心神俱疲却又停不下来。母亲最后的清醒留给她的,除了无尽的思念,还有绵延不绝的痛。但她却没和任何人说,包括父亲。

父亲本就不爱说话,母亲的去世让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慢慢地,记忆力也似乎出了问题。刚刚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转过头来就忘。与他交流,也问东答西,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何箐和何灿并没怎么上心,他们以为父亲记忆力和性格变坏的原因,是接受不了母亲去世的事实。这是暂时的,慢慢会变好。

改变确实发生了,在母亲五七大祭那天。按传统习俗,五七大祭要摆放贡品,准备香烛纸钱,男烧马女扎牛,并举行祭拜仪式。国家倡导科学祭扫,简化了传统的繁文缛节,但是纸钱棵子纸黄牛还是不能少的。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去了墓地。何菁和庄则栋,何灿和李嫣然一溜跪倒给母亲烧纸钱,没有人关注站在身后的父亲。纸钱烧一半就该烧纸牛了,但是刚刚还在身边的纸牛却不翼而飞了。大家四下张望,发现令人瞠目又有点滑稽可笑的一幕:微微驼背的父亲高举着黄色的纸牛,背向墓地蹒跚着往前而去。何菁和何灿跑过去拦住他,还没开口,父亲先一脸迷茫质问:“你们,也放牛吗?”

时隔一个多月,他们又一次光顾医院。各种检查结束,医生给出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结论。何菁不敢相信,她拿着报告单追着大夫问:“大夫,我爹得的什么病?”大夫微微抬了下眼皮,很不耐烦地说:“老年痴呆,懂了吧?”

望着大夫远去的背影,何菁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消失,而她却抓不住。庄则栋和何灿牵着父亲向外走,李嫣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到了门口发现何菁没跟上来,众人回头,发现何菁软软地倒医院的大厅里。

何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急诊科的病床上。庄则栋递给她一份报告单:宫内早孕,孕八周。妊娠高血压综合症。

大夫说,妊高症说重也重,说轻也轻。严重的话孕妇的肾脏和心脏功能都会受损,并引发子痫。胎儿也会因供血不足而影响生长发育,罹患缺血性脑病,或者,胎死腹中。当然,如果血压血糖控制得好,顺利产下健康胎儿的几率还是很高的。最后大夫郑重地告诉他们,保胎还是打胎,决定权在你们自己。不过,根据患者的年纪和身体状态,如果打胎,再怀孕的可能性不大。

何菁与庄则栋五年前结婚,婚后他们决定先过几年丁克生活,一来享受自由的二人世界,二来多攒点钱,为将来要孩子打基础。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父母的催逼,怀孕生子的事儿被提上日程。但是尽管他们非常努力,何菁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反应。庄则栋对此颇有微词,而母亲又在这时被确诊了宫颈癌。从确定手术,到癌细胞转移并恶化,然后放疗、化疗和透析,何菁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母亲身上,加之庄则栋常年驻外,相聚的机会屈指可数。要孩子的事儿,被无限期搁置了。一晃三年,母亲去世,父亲痴傻,她却面临该不该做母亲的抉择。

庄则栋态度坚决——生!

何灿就理智多了,他的建议也令何菁很安慰。何灿说,最好去省城医院全面复查下,如果身体状态允许就保胎,如果危险性太大就打掉。“姐,你的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将来没法拥有自己的孩子,就去福利院领养一个。”

“领养”两个字让何箐心脏一阵收缩,母亲临终前那番话像沸腾的白水,在她心里循环翻滚,清晰而又灼痛。

母亲临终前在阳台对她说的那些话,何菁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父亲。她假装那是一场梦,她也想忘记母亲那天说的所有。她似乎做到了。但是长夜无眠,或者午夜梦回时,那天的情节,母亲说的番话,总会不经意在脑海闪现,待她仔细回味,却又烟雾一样飘走了。时间淡化了过去,模糊了记忆,何菁也渐渐开始自我怀疑。她怀疑母亲那番话的真实性,怀疑母亲说那些话时是否清醒,甚至怀疑母亲是否说过那样的话。

直到从何灿嘴里听到“领养”二字,何箐才仿佛元神归位般地从自我放逐中走出来,烟雾散去,过往清晰且刺目。原来她没有忘掉,也不是记忆模糊,而是故意逃避。逃避就像毒瘤,不会自行消散,只能越长越大。只有挥刀断痈,才能去腐生新。肚子里的新生命让何箐生出追踪溯源的念头。骨子里的特有的坚忍也令她迅速作出决断。

“我把爹接去我家照顾,你和嫣然这段时间请假太多了,回去上班吧。”她对何灿说,“我把假期延长。”

父亲当天住进她家,庄则栋连夜返回了省城的公司。

几天后,她拿了父亲和弟弟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度过二十天的惴惴不安,鉴定结果出来了:她与父亲、与何灿都没有血缘关系,而父亲是弟弟生物学父亲的概率,大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拿到结果那天,何菁独自一人去了母亲的墓地。母亲走了,父亲得了老年痴呆。三十年物是人非,老家变迁,邻居四散,亲戚也天南海北无处寻了。除了一方手帕,她啥也没有。去哪里找亲生父母呢?况且,找到了又怎样。质问他们生而不养,斥责他们道德沦丧,然后抱头痛哭,然后认祖归宗?

何箐给不了自己圆满的解释,却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

三十年都过来了,为什么偏偏要在离世前告诉她这个事实?她该怎么办?凭借三十年前的一方手帕找亲生父母,不是天方夜谭吗?何菁心里对母亲生出几分不满。

她没打算告诉何灿和庄则栋。他们不仅帮不上忙,还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最简单直接的途径是找父亲打问,毕竟他是第一知情人,如果父亲没有得阿尔兹海默症的话。

没有头绪。她决定先回去,父亲一个人在家时间太长她不放心。回家路上,她终于有了主意:父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不假,却也没有彻底痴傻,智商还在,虽然只有五六岁孩子的水平。不过如果方法得当,能让他想起点什么也说不定。

但是当何箐匆匆从墓地赶回家,看见父亲倚靠在墙根下,捧着半碗冷饭,吃得满身开花的时候,心疼、愧疚加自责令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决心几乎瓦解。

父母没有多大本事,却从小到大把她捧在手心里;父母也没有多高文化,却从小学到大学,让她接受了完整的教育;父母也没有多高的境界,对她这个养女却始终视如己出,风里雨里护她周全。现在她和弟弟都成人了,父母却老了,病了,痴了,故去了。她应该做的,难道不是珍惜当下,多陪陪父亲,多孝顺父亲,而不是去查什么虚无缥缈狗屁身世吗?

何箐弯腰扶起父亲,让他在沙发上坐好,然后去脱他身上的脏衣服。父亲左躲右闪,很不配合。过程中,何菁冰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父亲的脸。父亲本能的缩了下头。何菁很歉疚,动作愈发小心了。毫无防备地,父亲突然抓起她的双手,慢慢举起贴在自己脸上温着,过一会儿又拿下来放在嘴边吹气。何箐是寒凉体质,经常手脚冰凉,尤其秋冬两季。小时候,每当她裹着冷风从外面回来,父亲都会第一时间拉过她的手,先用脸温再用嘴吹,年年如此,形成习惯。

尽管父亲智力下降、尽管他生活不能自理,尽管他忘记很多过去,但是他没有忘记爱她,没有忘记关心她。

“爹,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做饭。”何箐擦擦眼泪,转身进了厨房。

等她做好饭从厨房出来,发现父亲居然自行打开电视,还看得津津有味。电视画面是一片汪洋的海水,成群结队不知名的鱼往同一方向逆流而行,仿佛大规模的迁徙,又像某种虔诚的仪式。

何菁后来带父亲去医院复查,咨询医生阿尔兹海默症被治愈的概率。医生说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退行性病变,表现为认知功能障碍、记忆力减退和行为损害。治疗方式是用药物延缓大脑衰老的速度,辅以学习和锻炼,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非常必要。何菁问,能治愈吗?大夫很直接,说目前没有治愈的案例。何菁便再也没去找过那个医生,但是骨子里的倔强却被彻底召唤出来。死人都能复活,癌症也会被治愈,世界有很多奇迹,父亲也许就能创造一个。

接下来,何菁开始尝试通过各种方式给父亲治疗,看图画书,讲故事,做游戏,凡是符合四五岁年龄段孩子能做的,她都尝试了一便。母亲妆奁盒里的旧物件,也被她找出来,一样一样拿给父亲,鼓励他讲述她和何灿小时候的故事。她甚至还偷偷带父亲回曾经居住的郊区,希望曾经居住的老屋、尚在那里的老亲旧友,以及熟悉的风光景色,可以唤醒父亲意识和记忆。老邻居他们确实见到了几个,只是他们无论身体还是精神,早已不复旧时模样,有的甚至比父亲还不如。风光景色也与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原来沧海桑田不需要一千五百年,二十年就可见端倪。

郊区的人和物没有唤醒父亲的意识,没有恢复父亲的记忆,却令何菁自己想起很多童年趣事。

比如路边的那颗老槐树,母亲曾无数次披着夕阳站在树下呼唤她和何灿回家吃饭。比如那座曾经破败不堪,如今被修葺一新的庙宇。她曾经假借捉迷藏的由头把何灿丢在那里,自己却和小朋友玩得昏天黑地。等她想起来并找到何灿时,何灿的嗓子都快哭哑了。即便这样,父母也没有责怪一句。再比如他们曾经居住的老屋,虽然已是一片废墟,当她和父亲驻足其上时,父亲让她骑在脖颈上,撑开双臂模仿飞机起飞的情景,赫然再现脑海……

她到底是想治愈父亲,还是被寻找生身父母的执念左右,何菁分不清。

但是她清楚记得,腹中生命的第一次胎动,就是在老屋废墟上出现的。胎动很微弱,像鱼儿游过水草。陌生,惊慌、奇怪、美妙。那一刻,破败的景物变得明快,灰暗的世界变得美好。像夜行于茫茫戈壁的旅人,一抬头看见北斗七星在天空闪烁;像一夜料峭春寒,早起推门发现满院鲜花盛开。

何菁转身抱住父亲,眼里莫名蓄满泪水。

母亲之所以伟大,源于对新生命的孕育,而孕育生命是人类唯一不利己的行为。胎动唤醒了何菁的母性本能,也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

父亲没有轰轰烈烈的功绩,没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充其量只能算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是几十年来,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给了他和何灿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幸福且快乐的童年,给了他们虽不优秀但却淳朴善良的品质。于她和何灿而言,父母是功绩卓著的英雄,是渡他们脱离苦厄的佛。虽然阿尔兹海默症让他智力下降,使他产生认知障碍,但也因此不用品尝老年丧妻的苦,不必承受孤单寂寞的痛,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未尝不是上天对他的眷顾。既然上天都眷顾父亲,她又何必执着于三十年前的往事呢?

从郊区老屋回到家,父亲露出明显的疲惫神态,但是进门后,他还是第一时间抓起电视遥控器。

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后,父亲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爱看电视,而且他只对自然和生物科教类的节目感兴趣。热带雨林、沙漠古道、空中飞禽,鱼类迁徙....纯粹的自然风光、奇特的生物习性,鲜为人知的各种奇迹总能让父亲安静下来,且眼神专注,表情愉悦。资料上说,阿尓茨海默病患者如果对某件事特别感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可能在寻求舒适感,安全感和熟悉感。或者他感兴趣的那件事,于他有特别的意义。何菁没有限制父亲的爱好,如果电视节目对父亲智商的恢复有所促进,是再好不过的了。

父亲孩子般渴望的神情让何菁不忍心拒绝,她帮他插上电源,打开电视,调到综合频道之后,便去厨房准备饭菜了。

也许是心情波动太大,也许是太过劳累,锅里的菜还没炒熟,眩晕和胎动同时袭来。何箐赶紧关掉燃气,扶着灶台慢慢滑坐在地上。硝苯地平在客厅的抽屉里,而她不记得多久没碰这个药了。

她努力让自己清醒,并默默调整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墙壁和橱柜终于不再旋转移动,她扶着灶台站起来,走回客厅拿药。电视还在继续播放,父亲却不在沙发上。电视画面里,一条体无完肤的三文鱼沉入水底,无数条小鱼围上来,分而食之。何菁以为父亲回了卧室,或是去了厕所。她蹲下身去开电视柜的抽屉,准备拿药,视线忽然停在沙发和茶几中间位置。父亲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感觉不到声息。

何菁跌坐在地上。幸好手机就在身边,但是一二零三个数字,她按了好几次才拨出去。接下来的检查、手术、她莫名其妙坐在观察室,一环套一环,看似她为主导,却又仿佛不可控。当手术失败,当父亲亡故,当何灿冰冷疏离的话叩击她的神经,当她知道自己躺在病床上,而父亲则在阴冷的太平间,何菁才后知后觉地承认,是她一意孤行的行为,把父亲送上了不归路。

如果她不送父亲来医院,如果她没有擅自决定手术,如果父亲得阿尔兹海默症之后,她没有穷尽手段刺激父亲,那么父亲是不是就不会走这么快,是不是不会遭受插管、麻药、手术的各种痛苦?

“要是将来你爹也得了不好治的病,不要送他来医院,就让他在家里走吧。早晚都是死,别遭这份罪......”母亲的叮嘱,字字句句都是悬浮在头顶的剑,字字句句都是法官对她的宣判。

百蚁噬心。

何箐再也躺不住,她掀开被子下床穿鞋,推门而去。

何灿和庄则栋找到她的时候,她穿着拖鞋,面向太平间的大门静静地站着。她身后,站着两个一脸无奈的保安。

“姐......”何灿哑了嗓子。

“这儿离爹近。”她嗫嚅。

安葬完父亲,何菁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把自己扔到床上昏天黑地地睡。现实的碎片织进梦里,拼凑缝补,错乱时光。梦里有百年的槐树,有破败的庙宇,有窗明几净的老屋,有春燕呢喃,有欢声笑语,就是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她堂前屋后地喊,娘~、爹~、娘~~、爹~~但是,没人回应。

梦里三十年,她没见到父母一面;梦醒三分钟,父母遗像便全须全尾地闯进她的视野。何箐横亘在梦境与现实的分割线,不愿前进也不想退后。

“你睡三天三夜了,姐。”何灿的声音。“医生说你的妊高症很危险,如果再不控制情绪,就有流产的可能。”

仿佛回应何灿的话,何箐隆起的腹部又传来撞击感,仿佛自在畅游的小鱼,被突然出现的水草吓到惊慌失措。

“老婆,我煮了鸡汤,快起来喝点吧。”与声音一起到的,是一身家居服打扮的庄则栋。

鸡汤放到茶几上,何箐坐在沙发上,电视遥控器安安静静地躺在鸡汤旁边,刺痛何菁的眼。何箐拿过遥控器,按下电源键。

屏幕闪亮,画面展开,是一片汪洋大海。解说者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随着画面的展开徐徐传来。

三文鱼在淡水河中出生,却在海里长大。每年秋季,成年的三文鱼会逆流而上,沿着它们出海的路线返回出生地产卵繁衍,这一过程称为洄游。三文鱼洄游路程长达数千里,急流险滩、浅水沼泽、断崖天堑是它们必经的风险,预判并躲过白头雕、灰熊,鲨鱼等天敌的袭击是它们的必备技能。即便这样,路途中力竭而死的三文鱼随处可见,葬身天敌之口的更是无可计数,而人类的捕杀则是它们避无可避的最大天险。侥幸活到最后的三文鱼,马不停蹄地交配产卵。产卵结束,气力也全部用尽了。它们安静地沉入水底,碎肉残渣被小鱼分食殆尽,片骨不留。至此,三文鱼完成它们伟大而又悲壮的一生。

节目最后,画面定格,一群弱小的三文鱼顺流而下,奔赴它们父母曾经生活过的海洋。

何菁泪流满面。

从深海到淡水,逆流千里产卵生子,这是一条向死而生的路,有去无回。三文鱼出发时就知道结局,但是它们依然义无反顾。耗尽体力和心血后,他们选择沉入水底,心甘情愿地被小鱼分食。从淡水到深海,小鱼一旦意识到可以启程了,便毫不犹豫地出发,沿着上辈的足迹一路回到父母生活过的海洋。好好活着是父母对它们唯一的期望。好好活着也是它们对父母最好的报答。三文鱼都懂的道理,人类却要付出诸多代价才能明白。但愿,为时不晚。

“姐,娘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除了他们,你是我最亲的人。如果她和爹都不在了,我们应该相互照顾,彼此疼爱。”

娘对她说,……找到亲生父母,你还是有人疼的孩子。找到亲生父母不是目的,有人疼她才是娘的初衷。爹娘对她的爱,与三文鱼一样毫无保留,即便只剩残渣碎肉,也要化作食物,充盈儿女的体肤,助它们回到大海,开启精彩生命。

生而不养,生身父母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决定丢下她的那一刻,他们一定痛不欲生。抛下她之前,他们一定了解过养父母的背景,考察过他们的人品,包括他们是否拥有儿女,直到相信他们一定会善待自己的孩子,才把她裹进薄被送到养父母家里,然后守在暗处,亲眼看着她被抱进原本不属于她的家,他们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无论生身父母还是养父母,他们都是千里迢迢游过海洋、跃过陡崖、躲过天敌、不吃不喝、明知一死、也要生下她的孩子、精疲力竭后、把自己化作食物喂养儿女、直到尸骨无存的洄游三文鱼。而她应该做的,是把这份普通平凡又伟大的爱,传递下去。

医院妇产科的病房里,清一色的白。白色石膏吊顶,白色乳胶漆墙面,白色床单白色被罩。窗外蓝天白云,远山近树。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病床上,也照在虽疲惫却一脸安详的何菁脸上。她旁边的印花襁褓里,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孩正慢慢地张开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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