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畈镇大坑村有个小村湾,叫豆家垄。这是整个大畈镇范围内人口最少的小村庄,从清朝末年驻进到如今,一直只有一家人居住。
村里有一座古宅,建于清朝。飞檐翘角,碧瓦朱甍。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进两重,上下两层镶嵌着雕花窗楞,中间带天井。就算是在室内,四季照样不缺阳光雨露。上堂屋一般接待贵客,下堂屋是孩子嬉戏的场所,边上还架着一顶石磨,勤劳的女主人不知在多少个夜色里转动着磨架,给全家人磨出白花花的豆腐和粉皮。
上下厢房中间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侧开着耳门,从这里出去,外面就是厕所、菜园、以及青山顶上的蓝天。
村里有个窑厂,是政府建的,由于烧窑需要大量柴火,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挑着柴棍到这里来卖,窑火每天旺盛地烧着,住户不多的小村日子却也过得红红火火。
我幸运地降生于这个村庄,只可惜,这些辉煌我都没见到。记事起,除了老屋健在,窑厂就只剩下一个遗址以及一块以“窑基”命名的地。还是我不断缠着阿公问他为什么这里叫“窑基”,他才告诉我这些。
后来窑厂没烧了,生活恢复了冷静。阿婆天天半夜不睡打草鞋,天亮了,阿公挑着成熟了桃梨果子翻过一座有一座山头,挑到热闹的黄沙铺的街头上卖。多半是兑换些大米,又一肩挑回来。穿着阿婆织的草鞋,踩在宽厚的山脊上,一趟趟来回跑。
老宅旁边那条细弱的山路就是通向黄沙的。我刚记事的时候,这条路上还经常有人来往穿行的,之后就越来越少了,少到路面被杂草覆盖,已经完全荒芜。
我的童年生活,大概是豆家垄历史上最苦的一段。政府通电的好事迟迟进不来,别村的人都用电灯电视了,我们还只能点煤油灯,天黑就睡。计划生育的“血雨腥风”却不漏丝毫地闯进。我妈生了三个孩子,是计划生育要处理的典型户。经常毫无征兆地就来了一大群人,好在我们村位置偏僻,山多路少,每次有人要来,老远就能望到。有次,妈妈正在溪水里洗衣服,一抬头看到很多人来了,来不及带上我放下衣服立马就跑。等人走进,果然是工作对队的。我本来蹲在妈妈身边的,这会只能六神无主地躲在门背里,看着他们把家里的门撬开、所有的家具拉走,为了防止他们上楼,平时爸爸都是把楼梯藏着的,偌高的楼,他们搬几个家具垫脚三五下便爬上去,把楼里的油坛、木箱,全都放下来带走了,临走前还把圈里的猪一起拉去了。
家里本来就没有收入,父母辛苦一年,也就是挣些柴米油盐,供着我们吃喝。如今,全空了。父母的心空了,年幼的我,心里也空空的。
走了一拨收计划生育罚款的,又来一群收山租款、农业税的,待他们空手离开后,我们几个在小学里上着课的娃娃又被赶回来拿学费……
在我童年时期的豆家垄,太穷太穷!就像一块薄弱的土地长不出任何幼芽。最大的心愿,就是快些长大,离开这里。
现在,离开多年,最大的愿望又成了回家住两天。不仅仅是因为那缕厚重得解不开的乡愁,还因为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脚宽的曲折山路修成了宽阔笔直的大马路,汽车开到家门口,再不用苦巴巴地走很远;耕田种地再也不用交税,还能领到补贴;小侄子们上学不用交学费,每天还有牛奶和面包拿回来;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母,到了法定年龄,可以拿着存折去领生活补助……
一个90年代还尚未通电又贫穷落后闭塞的小村庄,只有一间破旧的老房,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村庄。如今,自来水管已接通,电视网络全覆盖,小车开到家门前,花园洋房拔地起,从小一直打心眼里羡慕的城里人生活,无非就是这般模样。
家的故事,代代相传,也许,数年后,我也会牵着小孙子的手,一起走在春暖花开的路沿上,跟他讲着我这一代经历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