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以为,无论什么得说明白才痛快。在《边城》中,我看到了“不说”的艺术,看到了静默的美。
沈从文描述《边城》里的爱情,没有一字去刻意渲染男女的情感,增加他们的交集。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会让人怀疑:这是爱吗?
我们习惯了轰轰烈烈的誓言,至死不渝的相随,还有跌宕起伏的经历。当看到《边城》中的翠翠和岳云时,乃至要抛弃过往对爱情的经验和期待,才能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翠翠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喜欢岳云。她是渡船上的精灵,心中不染一尘。只有听到岳云的名字时,才脸颊绯红,转过身去不见人。夜晚听到岳云的歌声时,说自己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
翠翠怀着某种憧憬,某种高兴,在期待一个她不知道的事物。
有人说翠翠隐瞒自己的情感。怎么会呢?
“翠翠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的黄葵花仿佛很明朗,却看不准,抓不住。”黄葵花是向阳的植物,充满朝气。但翠翠只有闭了眼才能看到,这份情愫仍是缥缈的。翠翠只是不明了。
而岳云欢喜了翠翠两年,未表心意。当别人给他做媒,娶个带碾坊的女子时。他说,“不要碾坊要渡船。”
沈从文写两人的交集不过五次,然而那份情愫却悠长,微妙,宛如一夜清梦。
倘若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那么岳云将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这是边城,这是这里男女情爱的流露方式。他们凭着一股真诚,凭着一股心性,愿意夜夜去为意中人唱歌。即便娼妓,也“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感情好的,互相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个人皆不许胡闹’。”
灾祸将清梦搅乱。我从书中醒来,没有痛彻心扉。只是感到淡淡的惆怅,淡淡的哀伤。
02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冲淡悠远,宛如一幅山水墨画。那空白处,便全是人们的人情味儿。
这里“静静的水中即或深到一蒿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新雨过后,溪面一片烟。
有人坐了渡船,给老船夫些铜子。老船夫舍下船追上去,不仅要归还铜子,还要搭上一大束烟草给人家。
老船夫去买肉。屠夫不要他的钱,他宁可不买。如若对方多割一些肉给他,他倒要嚷嚷大叫,绝对不要。
他们似乎全然满足于这样的生活,爱惜生活中一丝一毫的所得,却绝不惦记不该是自己的东西。
我们遵循着道德礼法,来要求自己努力这样去做。而他们,纯出一派自然。
纵然,他们也有一些小机心和小滑头,可看起来却如此爽朗,如此干净。
沈从文抓住了这些人物的神韵,用最灵动自然的语言刻画出他们的形象。你闭上眼,一个个人物形象在脑中浮现,没有一丝斧凿做作的痕迹。就算是翠翠的黄狗,你也印象鲜明。
在老船夫死后,只剩下翠翠孤女。我很担心,翠翠如何是好?
当天城中便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处理老船夫的丧事。有人砍了毛竹编筏子,作过渡的临时渡船;有人找了空船带去;有人运来棺木;道士也带了法器,提了大公鸡......翠翠坐在灶边矮凳上呜呜的哭着。
只有当真遇上事情时,才能看出心意来。这里的人休戚相关,仿佛别人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他们并不推辞。倘若故去的不是渡船五十年的老船夫,而是城中另一个难顾身后事的人,他们会同样的去帮助。
老船夫的朋友决意照料翠翠,说出的话让我情难自已,“我要一个爷爷欢喜,你也欢喜的人来接收这渡船!不能如我们的意,我老虽老,还能拿镰刀同他们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翠翠此时是多么需要这样的怜惜呀。
真诚的情感永远像金子一样闪亮,一样珍贵。可当你走进边城时,却发现这里似乎家家户户都有,而且堂而皇之地摆在家门前。即便你是匆匆过客,似乎他们也不吝于予你。
在人物性情相似的作品中,很容易出现角色脸谱化,便容易觉得乏味。但边城中人性情相似,却各人栩栩如生,皆有韵味。
这座边城并不一派纯真。它也有它的惆怅,它的苦恼。可新雨过后,所有尘杂都冲刷开,便又恢复清朗,人人抖擞,洋溢着劲儿。
03
沈从文给了我一个梦。一个潇湘烟雨的梦。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没有答案的梦。
这个梦里说得很多,却也说得很少。这个梦真挚悠长,却也飘忽不定。
这个梦里有江南最美的烟雨,有河面上活泼雀跃的精灵,有直率爽朗的男儿汉,还有夜半悠扬动人的歌声。
这个梦不知何时方醒。也许永远不会,也许明天。
这个梦我仍将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