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晨,山有雾,一老者拄杖而行。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老者嘴里念叨着金缕衣的曲调,苍老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山头显得有些突兀,但是却已经惊不起这座仍在沉睡的山林,除了脚下的露水沾衣不止。

“先生?”老者不知走到哪里,就听到一声叫唤,回头,一男人正光裸着上半身,手里拿着斧头,像是做完活的样子,“你是?”男人苦笑道,“我,童辛幼啊,您的学生,原来童家的么子,”老者似乎才想起,恍然点头,“是辛幼啊,”男人见老者记起了自己,有些高兴,问道:“先生这么早到这里做什么?”老者眯着眼睛,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但是从那条缝隙中露出的微光能清楚地判断这人定是清醒着的,“来南山拜访一位故人。”“哦?故人?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年了,除了樵夫会晨起砍柴,倒是没有其他居住的人呢。”男人奇怪地往老者的方向看去,想找出答案,老者思索了一会才开口道:“他在南山山顶,是十几年前立的一座衣冠冢。”

童辛幼收拾妥当,背起柴火,就走到老先生前方,替他开路。他是非常喜爱这位先生的,他并不懂什么叫学识渊博,只知道,这位先生从不发脾气,对他们这些没有钱交学费的人也向来一视同仁,从不苛待,不过可惜,他就去了半年。

“先生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教书吗?”

老先生的耳朵似乎不是太好,童辛幼问了两次,他才晃过神来,颤颤道,“不在了,早不在历城了。”辛幼一边听着,原来先生不止耳朵不好,连脑袋也不好了,他们明明是在黄口乡的,不过,辛幼没有提出来自己的想法,先生如此年纪,还一个人上山,他在一旁看着,心想,这山上葬着的人定是非常重要的吧。于是,就不再打扰这人的思绪。

太阳终于挂上了枝头,脚下已不像方才有露水的那般泥滑,氤氲的晨雾消散,山顶,便更清晰可见,此时的先生步伐却慢了下来,他并未转头,而是看着山腰上的一处,突然问道,“辛幼啊,你,已经住在这多久?”辛幼听着老者的问话很开心,立马回答道:“已经两年零3个月了。”“你,一个人?”“没有,”这个大男人的脸上顿时染了些绯红,以先生的眼神自然是看不到的,他只是等待着身后人的回答。“我,跟着少爷来的。”老人家听着竟不觉惊讶,只是感叹似的重复着:“少爷啊,”男人以为他问的是自己的事情,就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少爷原本是大家公子,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就来到南山来隐居了。”男人对于那个人经历的事情还是有所隐瞒,因为他本身就觉得先生听不得任何不好的事,污了他老人家的耳朵,果然,老先生并没有再问,只是一步一晃地往前走着,而身边的男人依旧在身侧,不敢太近,也不敢离开。

老人家的腿脚本来就慢,再加上山路崎岖,所以直到正中午,才到达山顶,男人身上也是累出一身汗。

果然,山顶确实有一坟堆,只是,并无碑牌。

“先生,这?”

老者在路边摘了些夹杂着碎花的杂草,蹒跚地往那个方向踱去,男人就不再向前,像是一种结界,任何与此无关的人都会被隔离开来,不得进入。

老者究竟说了什么,男人自然无从知晓,只知道,那一天,老者在坟头整整呆站了一个时辰,回头时,竟是释然的表情,男人一直觉得先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一瞬间,仿佛就要羽化而飞,只是,那就一瞬,一晃之后,老者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佝偻着背,眯着双眼,面目无神地往回走来。

“先生,您爬了一中午的山,想必也累了,我和少爷的茅屋就在这山腰,如果不嫌弃,就过去歇歇脚吧。”

老者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只是下山的时候,背驼地更厉害了。

“少爷,少爷?”

“童辛幼,今天那么晚,是想饿死本少爷吗?!”里屋的人怨气横生地掀开布帘,

“我,我今天路上遇到了以前的先生,所以,就回来晚了。”男人扭扭捏捏地解释,这人话不多,当面对眼前这人后就底气更加不足,因为这样的反应,还不知道被骂过多少次,可就是改不掉。

但这次,男人这点小错误并没有被少爷大惊小怪地揪出来,因为,那位少爷似乎愣在堂中,那双眼睛里不知是幽怨,愤恨,还是浓浓的情意。

“先生!”

老者安静地听着那声叫唤,他这辈子被多少人叫过先生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人的先生,于他而言,总是特别的。

“是,厉名啊,”老者正极力克制,声音却止不住得开始颤抖。

一旁的男人望着这情景,问道,“少爷,你和,先生他。。。”

被称为少爷的男人才缓过神来,镇定地走过去,牵起老者的手,“先生是左家曾经的西席,是我和厉尘、厉辉的老师。今日就把你昨天打的兔子杀了吃吧,先生难得来一回。”他的话,男人从来都深信不疑,此刻,也只能带着疑惑与惊诧往厨房走去。

“先生,经年不见,您,过得还好?”老者被搀着来到中堂的正座坐下,他一手捋了捋胡须,那花白颜色,分明已经是古稀之年了,有谁知道,眼前这人只是不惑的年纪。

“嗯,到乡下教教书,也还自在。”

“当年,为什么突然消失?”少爷终是忍不住,

老者刚想开口,门已被推开,童辛幼拎着杀好的兔子,憨笑着问:“少爷,兔子要怎么吃?”看着那血淋淋的可怜生物,老者浑身不舒服,像是坐在砧板上一样,

“赶紧把东西拿走,你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少爷又发起了少爷脾气,童辛幼姗姗作罢,总觉得今日似乎有什么事情他不明白,摇了摇头,哎,少爷那种人,怎么会一辈子呆在此地呢,柴火生好,那浓烟,熏得眼睛都流出泪来。

屋内,早已无言,少爷忍受不住这种气氛,回了内屋,拿出一把琴,他小心地褪去琴衣,是把普通的素琴,没有任何装饰与花纹。

"听先生的话,我从没弹过这把琴,"老者眼神混沌,似乎是一个上午的奔波让他疲惫,过了好久,就在少爷认为他已在梦会周公的时候,这才沙哑地道出一句,"既是无用,又何必常带身旁?"

少爷愣怔着,这是他寻了十几年的人,今日得见,却没有得偿所愿的快意,胸前隐隐的闷痛让他无法回答老者的问话,只得将手底的琴衣再次裹上。

那日,是冷家的大日子,冷家二公子厉辉的生辰,四处都张灯结彩,溢散出的喜气,连偏远幽居的妇人都感受得到。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讨你父亲的喜欢?为什么就连我的孩子也挣不过她!你怎么这么没用?!"妇人摔了装着午膳的食盒,而作为她口中的没用的儿子,他小心拾起破碎的碗片,一片一片,装进食盒。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讽刺,他同那个众星捧月的哥哥是同一天生辰,可如今自己这边的冷清寂寥,对比着别人的热闹,就连取名,那人都是光芒万丈,谁人争辉,而他,就仅是个名而已。

"名儿,快去街上,寻样稀罕玩意儿给你兄长祝贺去!如果银子不够,娘这里还有,还有,"妇人翻开了一个陈旧的盒子,从里面拿出几样首饰,硬塞给他,又夺去他手里正在收拾的残局,他已经习惯了妇人这番模样,顺着妇人的话,拿起首饰,就离开了院子。他明白妇人的意思,今日这么热闹,定宴请了不少贵人,只是,他这个庶子,就算去了,也只是自取其辱罢。

"厉名?"听这声音,他就知道,这人是父亲请来教他们兄弟读书的,可是今日并没有课,思虑了一番,大概是来吃席的吧,

"今日宴请之处在前厅,先生是迷路了吗?"

"你先生最怕热闹,头几日我就跟你父亲推了这事。"

"那先生此时来府上做什么?"这个先生虽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待他算是能一视同仁,可他却总有些怕,怕那双随时都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

"今日也是你的生辰,我是来送贺礼的,"说罢,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琴,

“我不会谈琴,”

“你父亲请来琴师教厉辉抚琴的时候,你总在一边偷看,以为没人看见?"先生眉峰轻挑着,继续说道,

"我虽不会抚琴,但是做琴,还是略懂一二的。”他好像记起先生说过,自己年幼时曾被寄养在一个做琴匠的远亲家中,寄养?寄人篱下,是不是也同他此时感受一样?

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那把琴,

那是一把极简的琴,没有花纹,也没有装饰,是一把素琴,“我知你不喜欢琴,只是见着厉辉有,便想要罢了,"先生在他身后,就算没有看着那双眼睛,他也能想像得到,里面闪现着怎样的光亮,

"不过,你要知晓,你便是你,不是厉辉的影子,定要去追寻他曾拥有的东西,”他没有反驳,的确,他就是想要厉辉拥有的一切,同样是父亲的孩子,同样是这一天来到这人世,为什么厉辉就能被众人捧上天,他就必须在泥地里挣扎?

“那先生为何还要送我琴?”

“啊,只是随便练手,看样子,的确是生疏了,”他轻抚琴身,有些粗糙,边缘处还有些倒刺,这并不是一把好琴,可这是他先生独独为他所做,也是他在生辰日收到的,唯一的贺礼,

“我会好好珍藏先生的这把琴,”先生却并不以为意,“你若是喜欢,今后有的是好琴,”他明白了先生的用意,

“今后不论有多少琴,我都不会再看一眼。”

“哦?”先生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我不愿再做厉辉的影子,我乃冷家第三子,冷厉名!”他激动地拍案而起,先生却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哈哈,你这说法啊,跟前几年道上的马贼像极,”

“不是先生说让我做自己吗?”

“是啊,是啊,"在他逐渐变黑的脸色下,先生这才停下来,正襟说道,"千万莫为他人而放弃自己。”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因为这句话,自己才得以逃脱名利的争夺,可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无尽的漩涡。

少爷将琴收了起来,还是那番轻手轻脚,生怕磕了碰了,

"先生可还记得当初在左家的时候,我被罚跪祠堂,还是先生给我送的吃的,”

“人老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先生刚过不惑,怎么会老?”

“我这头白发还不能说明吗?”老者苦笑,仔细看来,这人五官似乎并没有苍老到如此地步,可是,这满头的花白,吃尽了岁月的无情。

“是不是父亲他为难你了?”

“你父亲在我困难的时候给了我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对他只有感恩,”

“那,那一件事。。。”少爷的话没有说尽,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人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

“那件事,呵,我已经老得不记得了,左少爷也将他忘了吧。”

“怎么能忘!”

“总归会忘的,左少爷还请怜惜眼前人吧。”

一句话未尽,屋外就又传来声音,“少爷,先生,兔子烤好了!”童辛幼浑厚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剑,将两人之间的冰冻气氛打破,二人又恢复了原本的先生与学生的模样,一个恭敬,一个祥和。

饭后,少爷自荐下山去送先生,“我这也久未下山了,正好也下山看看,”童辛幼有些犹豫,“左家的事还没有平息,少爷这个时候下山似乎有欠妥当。”这人就是一根筋,憨厚的时候,你说什么都行,可当他认定了之后,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少爷无奈也只好顺着他,只是离开前,他俯在先生耳畔问道:“先生心里是否还有那个师兄?”先生亦答:“南山顶,五松下,魂魄尽,来生圆。”仍是这句话,十几年前,便是这句话终断了两人的可能,少爷眼神黯淡了些,望向两个背影,久久没有回屋。

“先生,你和少爷说了什么?”

"尽是些在冷家的旧事。"

"唉,先生,您不知道啊,冷家的事情当年闹得可大了,若不是少爷有先见之明,早被二少爷除去了,"

"厉辉,的确做得出这种事。"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似乎并没有任何惊讶,对这个人,和这个话题,也没有太多的兴趣,男人也就悻悻地没再开口。

“辛幼啊,这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吧,”

童辛幼红了脸,他原本的名字叫狗蛋儿,乡下人都说贱名好养活,到了读书的时候,也没有个本事起大名,就把这活儿交给先生了,“这原是我起过的最好的名字啊。”童辛幼自然是领会不通先生的意思,不过,有个文雅的名字,到底也是能跟那个人的距离拉近一些的。

“你与左少爷。。。”

“先生,我与他,”

“无碍,只要是你情我愿便是天意。这,原本是左家的东西,”老者言道,并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里面像是裹着什么物什,“我偶得之,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没想就遇到你们了,这果真是天意。”老者连说了两个天意,眼中流露出一种命运弄人的无奈,那块锦帕质地是极好的苏绣,但看上去似乎有些旧损,男人接过,“先生为何不直接交给少爷?”“因为,若是问起此物由来,有些不便,我是在左家做过事的,说不清楚,老身总不能在这个年纪去落一个窃物的罪名。”

“那我如何和少爷说明??”

“你亦是左家人,归还与你,就等于归还了左家,没甚分别的。”

童辛幼没敢打开,先生交予的,又是少爷家的东西,定得珍之重之。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便到这里吧。”日已落,人也到了山下,“少爷让我一定要将先生送到住的地方的。”男人执意,先生也无法,只得妥协,“你若无事,便跟来吧。”老者叹息着,沿着下山的小路往前走。

“先生,先生,这条路走下去,并不是进城的路啊。”

老者眸子颤了颤,到底还是没有解释,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去,男人并没有注意,以为是下山,老人家脚步放快也未多想,但是,这个快法,似乎连自己这个正当壮年的男人都赶不上了,“先生,还远吗?我,我跟不上你了,可不可以慢点??”话说完,才发现奇怪的地方,前面的身影飞快,近乎飘起,

“先生?先生?”

男人脚步不敢停,甚至更快了,没想到前方的身影也加快,男人伸手正要抓住那衣袖,只将那白衣掀起,竟内无一物!!

“先生?!!先生?!!你在哪里?林先生?林孟恩!!”

整条山路只剩回音,

这样的事太过诡异,若是让少爷知道该怎么办呢,男人纠结着,一摸胸口,果然,那东西还在,也就是这不是一场梦,那,先生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男人疑惑着,决定回到原来的村子去打探打探。

“啊,你说的是林先生啊,他前几日去世了,哦,对了,今日,应该就是头七呢。”

男人听到此处颈部一阵寒凉,怀中的东西却热地发烫,烙着他的胸口,闷得难受。

“那,能告诉我他的墓在什么地方吗?”

“就在南山下的坟地,他的学生给他捐了个地,就草率地埋了,你也知道,他收学生都是苦孩子,自己都没得吃,唉,这人也真苦命。。。。”

后面的话,男人就没听清,只一个劲地往回跑,就是方才走过的地方,就是那前方,果然,先生就是带他去自己居住的地方吗?男人眼眶润湿着,脚步却不做稍停。

“你果然还是跟来了。”先生的声音,男人回头,就见方才那件青白衣裳穿在一个中年人身上,并不似今晨老者那番疲态,反倒是面色黯淡了许多。“你是,先生?”

“嗯,你回去吧,我今日南山之行只是一还宿愿,并无他意,至于事实,就不必告诉厉名了。”

“可是,先生为什么会?”

“人的生老病死就是如此,”

“可是,”

“这里并不是活人久待之地,你还是回去吧,”

“那,这东西,”

“确实是左家的,但亦不是我偷盗而来,物归原主,本是应该,你去吧。”说罢,人影已消失,任男人如何叫喊,也再无人应声。

"人都道南山顶上葬着一位高洁隐士,却不知,那是一个活人的墓。"衣袂翩翩的道长立于前,略显虚无的身影飘于后,

"现在,也已经是座死人墓了,"

"给自己扫墓有何感想?"道长揶揄道,却未料身旁的魂魄果真感慨起来,

"呵,一生不识情爱,未料在死后,"

"你若是不动情,也死不了!"他曾提醒过这人,被抽取一魄后切勿动情,否则五衰之势,天人难救,

"原来,就算葬于南山,也不能免俗。"身影不觉暗淡了起来,一旁的道长扬起广袖,将身影纳了进去,"我既取你一魄,也就再送你一程吧。"言毕,原处就只剩一缕青烟,与南山的云雾相扰,不多久,便再看不出。

世间人,

入南山,

避俗事,

未果,却道

南山惹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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