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性很好,不仅能记住发生的事情和当时自己的感受,甚至还能记住什么事都没发生时的感受。我能记住二年级等待排队上体育课时自己脑子里关于墨水笔画计量的思考,往深里再想一点我能记得这节课之前是语文课,学了生字“发”,是个多音字,发财理发都是它。很多之类的种种小事数不胜数都能记住,按道理来说,它们属于意识,甚至不能称为一个“事件”。
在某个特定的童年时刻我喜欢吃茄子,在没有特定贯穿我整个童年的时刻我喜欢生气。有一天我很生气,我气自己喜欢吃茄子,午饭我对着茄子炒肉拌着米饭吃的很开心,然后突然心想我凭什么喜欢吃茄子,我当即生气起来并且立马决定讨厌茄子,无缓期直接执行,从那一时刻到现在十几年了,我还讨厌茄子。
零三年春节我在兰州过,当时从顶楼兵乓球室走下楼梯,吃着新年的玉米糖,一仰头糖卡在了喉咙里,疼得要死,我即刻意识到这一致命的伤害将使我不久与人世,怀着对还没好好品尝玉米糖滋味的遗憾以及对人间妈妈新年鞭炮等美好事物的留恋,我最后用力看了一眼我能看到的所有,因此我深刻的记得楼层红色的圆标底面贴着白色数字19,而电梯显示在17楼。
很多事情忘不掉也是种苦恼,黑历史之类的回想起来还要背后冒汗,快乐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变的伤心无比。就像卢梭说他再活十万年童年时被冤枉的时刻也历历在目。
临上小学的前几天,我回到家。那天早上我一醒来就看见爸爸在我房间门口,他问我去不去广场玩,我就傻乎乎的点头起床了,现在想想可能当时我并不想去。那是家里新买的我还从来没坐过的摩托车,我坐在后座上看着焦距迅速拉远,被周围静止的路灯和树木嫉妒着,挤进了极速的风里歪来扭去。我感觉上从家到广场飞驰了半小时,实际上从我家散步到广场撑死也就十分钟。到了广场我艰难挣扎和其他小朋友公平竞争最后爬上了双杠,两腿还没在上面甩多久就流鼻血了。我想可能当时是在陕西呆了一年,又在海南呆了一个月,回来之后不太适应干燥的气候。我爸让我仰着头,于是我们又飞驰半小时回到家中,我的鼻血也不流了。
那是我爸第一次单独带我玩,在我人生将近二十年里,他总共带过我两次。第二次我能记得看到的事物和当时的感觉,但背景模糊一片,我知道是在高中,但究竟哪一年是周末还是寒暑假我都忘记了,实在是非常非常匪夷所思。
后来我想有很多排列在日常生活之外的日子。这几个日子独立成个体,与上下文不连贯。
好吧,那就算是高中的某一天,春夏秋冬我都不能选择,但这不妨碍我的记录。吃过牛肉面(多放蒜苗的大碗细因为是早上还有酸菜)我和爸爸开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他问我想不想去兜风,这个我能记得,我当时无所谓偏向不想去,但我说好啊反正我也没事干。只要沿着一条柏油路笔直的开下去就能到戈壁滩上,一辆车都没有,没有与我们迎面的也没有超过我们的。两边对称的是凹凸不平褐色的土地,连成一节一节的电线,在畅通无阻的视线里我能望到天山,从小我就把我看到的所有白色顶的青山都叫做天山,如果一直开下去也要两个小时吧。我把车窗摇下来,窗缝越大风声反倒越小,很快我们就停靠在了路边,一个低矮废旧的砖红色观望台(我想象它是烽火台),标志着我们此行的重点,用维汉两种语言写着“禁止攀爬”。
你猜我当时想到的是什么。
在我不常光临的戈壁滩上,爸爸会一个人开车,或许更远更久也或许几乎没有,想到戈壁滩比我更熟悉他,我感到尴尬又伤感。我印象里从我小时候他就整日在书房玩电脑,但我知道他喜欢广阔的风景,或许和我一样喜欢山水远胜过海。在疑似烽火台的脚下,我没陶醉在自然里,紧绷心绪不敢放松,我所想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