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人
下午,去街道办事处办事。进门,感觉像走进一家银行,宽敞,洁净。人不多,也不少,每个接待窗口都有人,等待区也有寥寥几个。我在前台问询了要办的事,在排队机上拉了一个号,坐到一旁去等待,就像去银行办事一样。
等待区有两个老年的女人和一个稍微比她们年轻一点的男人在聊天,声音不大,但也不轻,显然不是那种私密的对话。男人长得皮肤白净,脖颈里挂着一根稍粗的黄金项链,如果没有眉心处那个比较显眼的肉瘤,还有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他坐在椅子上侧身和坐在后排的两个女人说话,显得气宇轩昂,使我一时没觉察出他是这里的保安。他说的很投入,不时的笑。像是在说一件很滑稽又不可思议的事。
“那时候一个病房八个人,七个是老头子,就我一个是小年轻。那时二十出头啊,病房里的事情,当然要多做点。帮着那几个老人打饭,倒痰盂罐,这种都是小事。谁家今天没人来,我就当陪护,给他们擦身,护着到走廊那头上厕所,这些都做。病房里不管病人还是家属,个个讲我好。”
“好人有好报”后面的一个女人附和了一句。
“哼,有啥好报,二十出头,摊上这种毛病!肝腹水!那种年代,你想想看。不过还算好,我爸爸那时候是造反派头头,通过关系把我送进了华东医院。那时候,那些个专家教授都怕我爸的。反正,一个病房8个人,就两个人最终出院,我是其中之一。”说到这,他笑了一下。“住在我对床的老头也出院了”
“说起对床的老头,我其实没有太刻意帮他做什么事,反正都和其他几个一样。不过他有一个小女儿,来得比较勤,年纪和我差不多,平时就多讲几句。”
“小姑娘看中你啦?”后面另一个女人问。
“实事求是讲,当初想都不敢去想。我当时被分配到黑龙江插队落户,年纪轻轻还得了重病。不要说和人家谈朋友了,我每趟想起那个小姑娘,都觉得自己是种罪过,不配去想人家!”
“她爸爸比我先出院,我后出院。出院后在家养身体。半个月后,突然有一天晚上,小姑娘带着她的一个同学一道到我家来。明确告诉我父母讲要和我谈朋友。我父母高兴的跳起来,真的是跳起来!不过我不同意,我不好害人家啊!”
“我父母讲:你娶了个上海的老婆,每年可以多一趟探亲假回上海,生小孩也可以是上海户口了。我讲你们太自私了。”
“当天晚上,我父母把我阿哥阿姐全部召集起来开家庭会,全家人的工资,除去吃用开销,全部都让我带回黑龙江去,让我去走关系办调动。他们在上海,也动用一切关系帮我办调动。”
“我妈后来天天一下班就去街道办报到,天天和街道办领导磨,讲我身体不好,要调动。当初街道办的那些领导很多个都是我们一个弄堂里住着的,那时候的领导亲,不像现在”他说完,顿了一下,鄙夷的瞟了一眼办公区后面。
“小姑娘家也不会同意啊”后排的女人制止了他的眼神,让他回到叙述中去。
“当然不同意啊,我家是开心的闹翻天,她家是真的闹翻天。她妈死的早,他爸爸怎么会舍得啊,坚决反对。她大姐大哥二哥,全部反对。哪个不好找,找个得重病,还在黑龙江插队落户的!小姑娘,呵呵,就是我老婆说:病可以治,远可以调回来。我看中他人好。还有,我是通知你们的,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
“厉害颌”后面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厉害哇?呵呵,当初她家也不是全反对,她三阿哥支持的。三哥当时分在兰州插队落户。他就讲:没有我们牺牲去插队,你们可能留在上海吗?我们又不是出生就在外地的,现在你们倒看不起我们了”
“后来,吃了不少苦头,病治好了,毕竟年纪轻,恢复快,而且么,心情好。呵呵”
“再后来结婚了,总算调回上海了。调回来之后,我老婆就讲:我爸爸今天在大哥家吃饭,明天在二哥家吃饭,像只皮球踢来踢去。你现在回来了,天天下班后去接他来家里吃饭,吃好再送回去。后来,我天天下班骑四十分钟车子去接丈人老头回家吃饭,吃好再送回去。连续五年半,风雨无阻。”
“你倒是会拍马屁的”后排女人讲。
“不是拍马屁,我心甘情愿。后来,要不是她爸爸搬去苏州她大姐家,我一直想伺候到老”
“她爸爸十年前走了。在苏州。我父母当时还在,八十几岁了,一定要赶过去送。劝也劝不住。”
“就是那次,他爸爸买墓地入葬,我父母就在他爸爸墓旁边也买了一个墓地。所以现在我们清明扫墓倒是方便,一趟去可以祭两家的老人。”
“今年清明去扫墓,我女儿讲:你们两个也老了,我帮你们也在这个墓园里买个墓吧。将来可以和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在一起了。我老婆讲:一个墓园这么大,又不是在一起,没什么意思的。当初一块墓地一千多块钱,现在要几万了,不值得。我老了,你给我海葬吧。”
“我女儿不开心了,讲:海葬还要等一年一次呢,直接放在抽水马桶里抽掉算了,呵呵”
两个女人和他都一起笑了。我也朝他点点头笑了…………
现在,你看到了故事的结尾。但你一定猜不到故事的开头。这个男人的故事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一开始我走到等候区准备坐下时,无意中听到他的一句话:我老婆现在隔三差五就讲:我这辈子做的最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