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东街巷尾那座破旧的独门独户的车铺烧了,至于被谁烧的,或者说,怎么烧的,没人知道。二郎拿着塑料盆接水,一盆一盆地扑在火苗上,杯水车薪。

终于整座铺子变成了一片焦炭,二郎瘫坐在不远处,从上衣兜里摸出来一根褶皱的烟放进嘴里,摸了摸身子,没有火,于是走上前,蹲在那堆焦炭的旁边,趴在地上,用剩余的火星点燃自己仅有的香烟。

看着已经成为废墟的铺子,二郎没有说话,默默地抽着烟,没有眼泪,他的脸上挂着一点笑容,惨然又无奈。

二郎就这样开始流浪,其实他是有手艺的,只不过,铺子被烧了,他也没有钱再去开起一张新铺子,于是他开始了流浪,就在街上捡垃圾。

二郎背着袋子在街上捡垃圾,认识他的人很多,二郎捡垃圾的时候,总有人在一旁指点,二郎浑然不觉,只是提着破旧的灰色蛇皮袋子,一步一步地走着,然后把那些东西放进自己的脚踏三轮车里。裤脚早已磨烂,膝盖处有一些油污,满身尘土,夹杂着那场大火里烧焦的木炭味道。

我和二郎开始并不熟络,认识他的时候,他正从一个些许干净的垃圾桶里找水喝。我买了一瓶水递给他,二郎手里紧紧拽着自己的袋子,有些诧异地看着我,随后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将水塞进他的怀里,我以为他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所以才会长得这么壮,却又来捡垃圾。

二郎大口地喝着水,把瓶子放进自己的兜里,随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块钱,递给我,他说,“谢谢。”我有些诧异,他竟然是个正常人。于是我便认为,他应当是受到了刺激,才会变成一个流浪汉。

二郎想把钱像我给他水一样,塞到我怀里,却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尴尬地笑着,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我接过他的钱,他的人很脏,但他的钱,很干净。

我和二郎成了朋友,二郎和我谈起他的家,我很诧异,为什么他这么苦。二郎却只是笑着告诉我说,“其实还好,铺子离街道很远,没有烧到别家,只是烧了他自己的家。”二郎的脸上挂着笑,我却没有看出一丁点云淡风轻。

后来,警察为二郎找了一个新去处,二郎却不愿意,他只是默默地在废屋的一边搭起了房子,一座简陋的茅草屋,他就在里面睡觉,身上盖着他捡来的大号彩条布,门外停着父亲走后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三轮车。或许那不是门外,因为二郎自己搭的屋子,没有门。二郎说,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最值钱的,就是这辆三轮车,可这辆三轮车,也已经很破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要警察给他找的去处?二郎在废墟前站得笔直,粗壮的身形,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他说:“我是个进去过的人,我不能再给政府添麻烦了。”

二郎并不愿意谈起他进去的那段日子,于是我也不便再问,只知道,从那以后,二郎便变得沉默寡言。

二郎说,出狱的时候,没有人来接他,他就那样一个人看着天空,那么蓝的天空,他却整个人都是灰暗的。父亲骑着那辆破旧三轮拉着东西,二郎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想上去帮忙,想和父亲说话,却又找不到由头。二郎看着我笑,他说,“你看吧,我就是一个这么拧巴的人。”

我说:“世上的人都有些拧巴,大家都差不多的。”二郎默然地摇头,然后在身上摸来摸去,终于是摸出一根已经褶皱的烟。他没有放进嘴里,而是递给我。我把烟放进嘴里点上,然后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烟,递给二郎。二郎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缕笑容。

二郎捡垃圾的时候少了,他总是会来找我,我让他来的。二郎说,我是第一个不歧视他的人。

二郎买了一盒烟,我们坐在绿化带的路檐上,二郎说,我们像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干净又脏的垃圾桶,我代表外表的干净,他代表内里的脏乱,不是什么好的形容,我却觉得很贴切,甚至开始坐在路边大笑。

二郎话并不多,他从不畅想未来。我问二郎,为什么从来不想自己的以后?二郎抬着头,本该年轻的脸上却出现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二郎皱了皱眉,说道:“我这样的人,还有以后?”

我说:“为什么没有?”

二郎嘴角咧开,露出自己并不算白的牙齿,对着我说,“算了,以后的事,就让以后去管。我不管。”

二郎随手从绿化带里折下一片冬青叶,在手里对折,然后当成飞镖扔出去。那半片叶子飞得好远,飘在马路上,被过路的车辆碾开,就这样不见踪影。

二郎伸了个懒腰,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屁股底下,转头看向我,他说:“你知道我刚进去的时候,我每天在想什么吗?”

我摇头。二郎两只手摩挲着,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张被折得很尖的纸张,那是很多张纸揉成的,像一把纸刀,二郎掀开自己的衣服,腹部上都是一些刀口的划痕,二郎指着那些划痕,又像我展示了自己的纸刀,他说:“当时我就在想,不如死了呢!”我很诧异,二郎看起来如此开朗的人,竟然也想过自杀?二郎没有理会我的惊诧,只是自顾自地说:“后来被管教发现了,他们就没收我的纸刀,可他们没收一个,我就做一个。后来划着划着,觉着没意思了,那时候我也快出狱了,我就想着,活着,也挺好,死了,也没关系。”

二郎很平淡地谈论自己的过往,但是却始终不愿意谈起自己因为什么进的监狱。我也从未过问,我想,我算得上是一个良好的倾听者,甚至是他的朋友。

傍晚时分,二郎提起自己的袋子,嚷着要请我吃饭,我开始震惊于他的思维跳跃,一天的时间,都在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却从未沦陷于自己的前半生,他脸上挂着笑,手应当是去厕所的时候洗过的。

大雨来得很急,二郎推着自己的三轮车奔波在雨中,头上顶着他捡来的塑料袋,二郎邀请我一起,我婉拒了,我总觉得那有失我的身份,虽然我并没有什么身份,但骨子里的自尊迫使我,就在店门口站着,躲在屋檐下。

或许二郎是读懂了我的意思,他对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我们是不一样的。”二郎尴尬地笑着,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在雨中笑,看着那样干净,圣洁。而我,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也下去被这雨水冲刷一下,冲洗一下自己的灵魂。

二郎在雨中骑着三轮车狂奔,从此我们便再很少见面。偶尔遇见,二郎还是会和我打招呼,会给我发他自己的烟,他从不谈论自己的生活,背后的三轮车里总放着一袋塑料瓶,或者是别的东西。

我们分别,二郎向我挥手,他说:“再见”

再次见到二郎的时候,他头上受了伤,身后也没有了那辆三轮车。二郎背着袋子,每一个垃圾桶仔细地翻找着。起初我是不敢认的,因为那和我当初认识的他完全不同了,二郎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走路好像抬不起脚步,就那样在地上拖着。

我们站在马路的两边,我试探性地喊他,二郎抬起头,眼神空洞,但嘴角还是对我扯出一丝笑容,然后又迅速地低着头,开始在垃圾桶里翻找。

二郎还是二郎,却又不是二郎,他颓然得坐在地上,一条腿直直地挺着。我问他,“三轮车哪里去了?”二郎欲言又止,最后又抬起头,默然地说道:“被砸了,拆零件卖了。”我怒不可遏,我第一次觉得二郎是一个很怂的人,我揪着二郎的胳膊,“你为什么不报警?”

二郎说:“我是进去过的人,不能给政府添麻烦。”说完,他就那样低着头,颓然地沉默。

我拿出烟递给二郎,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那件老旧的蓝白格子短袖的口袋里。那短袖看起来如此的不合时宜。

二郎好似很久没有吃饭,他囫囵吞枣地吃完,眼神终于有了一些清明,他郑重却又有些不自信地告诉我,“我会还给你的。”

我们再次分别。

出差结束的时候,我告诉了二郎,二郎说,他会来送我。

车站的时候,二郎站在玻璃门外,他看起来变得更加的消瘦,脸上已经丝毫不见一丝赘肉,全都是骨头,仿佛一拳就可以将他打散架。他向着我挥手,好像在大喊着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们从此分别,再也未曾见面。

再次听说二郎的消息,是那座城市的客户打电话通知我的。他说:“有一个乞丐经常会在公司门口等我。”我知道,他说的是二郎。我说:“他不是乞丐。”

他说:“哎呀,都无所谓了,反正人都死了,他有东西留给你,我要给你寄过去吗?”

我说:“不用,我自己去拿就好。”挂掉电话,我久久不能平静,二郎死了,他竟然死了。死在一个无人关心的午后,城市仍旧波澜不惊的运转,一具无人关心的尸体躺在角落里,鲜血横流,等待着别人的发现。

回到那座城市,我刚进公司,那人便把东西交给了我,是一个信封。拆开信封,那里面装着一根烟,那烟早已发霉,却没有丝毫折断。我知道,这是当初分别前,我递给他的那根烟。

我问客户,知不知道二郎埋在哪里?客户看着我突然笑了,“我咋可能知道誒。”我没有再说话,我想我应该找得到他的踪迹。

站在废品收购站的门口,老板正喋喋不休地和人砍价,听到我问到二郎,老板便停了下来。

“你说二郎呀?”

“嗯”

“他早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管他那个,不过听警察说,是自杀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咋弄的,用纸折成的刀,戳破了自己的喉咙,听说血呲呼啦的,可瘆人了。”

“埋在哪?”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管他那个。你是他朋友啊,我给你说,他也是,从他那三轮车被别人砸了卖了,他就一天沉默寡言的,一辆破三轮车嘛!我说我借给他一辆,他还不要,你说这人,真的是,骑三轮车还骑出感情来了?”

告别老板,我去了警察局。警察问我:“你是他朋友?”

“我是”。

“你怎么不早来?都已经火化了,听认识他的人说,他没亲人没朋友,没人认领。”

所有人都很平静地诉说着一个人的死亡,波澜不惊。心情沉入谷底,从知道他是自杀开始。我不知道二郎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那柄揉柔弱的纸刀艰难地插进自己的喉咙,我想,应该是绝望吧!

“抱歉,我刚知道这件事情。”

“那你把骨灰领走吧。”

我点点头,抱着二郎的骨灰离开。

我想着,应该将他埋在什么地方呢?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二郎曾经对我说过喜欢什么地方类似的话。于是只能作罢。

东街的巷尾已经重新建起来了,二郎那座被烧的铺子也已经焕然一新,只不过主人家却已经换了。二郎自己搭设的临时住所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像是一堆垃圾,被人随意地扔在角落里,无暇顾及。我揭开那张硕大的彩条布,那下面盖着一个已经变形的轮子,我认得出来,那应该是二郎那辆三轮车的轮子,如今却只剩下这么一个破败的轮毂。

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僻静些的地方。我想,他活着的时候,总被人说三道四,我给他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他总该是喜欢的。

二郎的骨灰被我洒在林子里,在空中,在树上,在地上,在翠绿的青石板阶上,我点燃那根发霉的烟,烟雾缭绕,我又想起二郎说过的那句话。

“活着,也挺好,死了,也没关系。”

风吹过来的时候,火光熄灭,我仿佛又听见二郎深呼吸的声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重重地吐出来,最后迷雾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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