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我不由得为父亲捏了把汗。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住院了,要我去一趟。
我把手头的工作简单处理了,然后急忙开车往家赶。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身体一向是极好的,从未住过院,甚至头疼脑热的小病也很少会有。受他的影响,我也很少生病。然而一个人的运气是谁也说不准的,父亲不会永远都有好运,这次的住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母亲说的那家医院,一下车,我就赶紧跑进去,然后在二楼的走廊里看到了独自坐在长椅上的母亲。她一脸愁容,不住地叹气。见我来了,才站起来说:“你来了”
“我爸怎么样了?”我急忙问道。
“医生说是右腿不完全骨折,修养一段时间后应该就没事了”
“怎么会骨折,我爸又干什么了?”
“你爸啊”她坐下说,“一直闲不住,一有空就出去找活儿。昨天给人干活的时候不小心从身下的铁架子上掉下来了,幸好下面还算平坦,不然他这把老骨头还不知怎么样呢”母亲说完,又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年迈的母亲,我心里也不禁责怪起父亲来: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干这种活儿呢。
我安慰了母亲几句,然后轻轻走进了病房。房间不算太宽敞,倒也很干净。里面除了父亲,还有他的一个病友。那是个跟父亲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正安静的坐在床上看报纸。老人的气色很好,那身蓝格的病服看起来和他红润的面色很不相配。父亲已经睡着了,我没有叫他,只是小心的在床前坐下。老人看见了我,对我笑笑,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小声道:“是他儿子吧?”我点点头。“能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真好啊”。然后又叹道:“唉,比我那不孝子强多了”我看着满脸皱纹,头发半白的父亲,不知该怎么说。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回来看母亲和父亲了,即便来了,也待不了一天。我勉强笑了笑,说:“这有什么,不是应该的吗?”
父亲醒来后,见我正坐在他床前削苹果,先是一愣,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怎么来了,又是你妈给你打的电话吧,我跟她说你那么忙,不要打扰你”我说:“我可以请假的,再说你住院了,我能不来看看吗?”他就不再说了。在父亲住院期间,我一直陪着他。母亲几次让我回去休息,我说不用,我没事的,再说等我爸出院了,我也该走了。她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便点点头,没再说话。我回来的第三天,父亲的同房病友恰好出院。我问老人需不需要帮忙送回家,老人朝我摆摆手,说:“不用麻烦,你好好陪你爸就行了,我这一走他肯定会闷的。”我想了想他说的话,立刻感到了愧疚与自责。在漫长的一生中,每个人都有充足的时间做任何事、见任何人,然而时间何其宝贵,对大多数人来说它应该被用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上,应该被用在好好的享受生活中……至于亲情,也许只有在某个特殊时刻才会被记起吧。
陪父亲聊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的话越来越少了。以前他很健谈,无论我说什么,父亲总能及时接上,并且越说越有兴致,然而现在却更沉默了,连我说错了话都没有听出来。我说完了,等着他说,然而他似乎没在意我说的,过了好久才缓缓注视着我,脸上带着失落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丢失了最心爱的玩具。我问父亲怎么了,他只说没事,便再无其他的话。
看着眼前的父亲,我忽然想到了童年的光景,那段被岁月的风尘湮没的美好时光终于恢复了最初的稚嫩面孔。小时候,父亲要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四处奔波,为此我不能经常见到他。母亲说每次父亲回来,我都会追着要他抱,但他只是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很快又放下来。他拍拍我的小脑袋说:“再让我抱就长不大了”。父亲常常跟我讲起他在外工作时的各种奇妙有趣的经历,然而这些大人世界里的欢乐我多半不能理解,只是眨着大眼睛痴痴的听,这时候父亲的脸上总会挂着笑容,但在我做错事时,他便板起了面孔,阴沉着脸。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望而生畏,然后乖乖的承认错误。九岁那年,我偷偷拿了家里的五毛钱,本以为一切都是天衣无缝可还是被母亲发觉了。父亲知道后把我叫到跟前,问道:“为什么要拿钱?”我说:“因为麻杆”“麻杆怎么了?”“他没有了爸爸妈妈,经常吃不上饭,我就给了他钱,让他买东西吃”父亲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他宽大的手掌摸着我的脸,愁苦的说:“以后不要再拿钱了”我以为父亲一定是生气了,说不定还会打我,但他接着说:“你太小,有些事还分不清对与错。至于麻杆,他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也只好听他的话。后来我从麻杆的嘴里得知,父亲有时会给他寄些钱。他还说以后挣了钱,要请我吃好的。但不幸的是,他后来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丧生了。
然而对于他在外工作时所受的种种磨难或晚年的遭遇,我却写不出万分之一,也无法在作品中让他的形象更加生动。每想到这一点,我总会感到十分的愧怍。
父亲在医院住了两周,右腿基本上恢复了。我问医生是否可以出院了,医生说最好再住几天,但父亲坚持要回家养病,我和母亲都劝不住,便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我把买好的拐杖交给父亲,然后扶着他慢慢上了车。我提着一包的换洗衣物从医院出来时,父亲正从车窗口伸着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医院里的一棵树,当时已是深秋,叶子几乎已经落完,仅存的几片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卷跑。我跟父亲说要回家了,他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他才回头看看我,似乎又不是在看我,然后低着头说:“走吧。”
我本想在家多住几天,但公司打来电话催我回去,我只好跟母亲实话实说,临走前我说:“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们。”我不知道说过多少这样的话,所谓的过段时间其实就是遥遥无期,杳无音信。过年的时候,我和妻子一起回来探望父母。见到我们,父亲开心的像个孩子似的,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心里很清楚,他一直在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父亲的记性真的越来越差了。他会忘记自己刚刚做过的事,也不记得母亲的名字,严重的时候甚至会问母亲我是谁。听完母亲的话,我又惊又怕,心里更加的忐忑不安。我带父亲去做了检查,医生说:“这是阿茨海默症,目前还处于早期阶段,只能通过吃药来缓解病情。”那一刻我真的慌了,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何厄运偏偏要落在父亲身上。他辛苦了大半生,到了晚年却还要生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
为了唤起父亲的记忆,我请了长假,每天陪着他散步聊天。有时他还能记起我,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把我当做陌生人。有一天,我和妻子带父亲到外面吃饭,一同吃饭的还有两个朋友。吃饭的时候,父亲一直低着头,偶尔抬头看看我,朋友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理会。我只好笑着说我爸最近精神不太好,你们不要在意。朋友会意,然后跟我聊了起来。这时,一旁的妻子捅捅我,让我瞧父亲。我看向父亲,却突然呆住了。他正用手抓着盘子里仅剩的几个饺子,然后塞进兜里。朋友感到很惊讶,直直的看着我和妻子。妻子面露尴尬之色。我忙对父亲说:“爸你这是干什么?”父亲却看着说:“我带回去给我儿子吃,他最爱吃饺子了。”那一瞬间,我哽咽了。我把脸别过去,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
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建筑工人,没什么文化,也讲不出有内涵的话。但他常对我说一句话——人只有踏实才能走远。而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后我才读懂。那是一位平凡的父亲对爱子的最简单的关怀与最深切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