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春天总会给人来得异常突然的感觉,那是一种冬季的寒气还未褪去就已在春雨绵绵中催发出满树白花的景致。白色的小花瓣漫天飞舞,飘落在路边低矮的灰褐色屋顶上,也飘落在路人的肩头和发丝间,给草地覆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白色羽绒。落到电车轨道凹槽里积水上面的花瓣,顺着蜿蜒的轨道悠悠地漂向远方,不禁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古都》,在平安神宫的庭园里“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以来,日本的文学就笼罩上了一层物哀的面纱。所谓物哀,其实就是人在接触外界事物时,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幽深玄静的情感。川端康成更是终其一生地捕捉那种极为纤细的、转瞬即逝的美,而这种美反映在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上就是一种不可逆转的无可奈何,淡淡的伤感和遗憾之下却深藏着漫无边际的孤寂和悲伤。
在《古都》里,以二战后的京都风貌为背景,佐田太吉郎和阿繁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和服批发的商铺,他们的女儿千重子多年来都对自己曾是弃婴而深信不疑,这种坚信令千重子白皙的脸上也似有若无地染上了一层不可名状的哀愁。直到她二十岁那年,在北山的衫林里遇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以此为主线展开了发生在京都城里的故事。只是无论人情世故如何变化,在传统与革新的碰撞下,京都还是一如往常地随着四季的变更在历史中流转。
战后的日本,在美国的援助下,进入了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在这个过程中日本的半封建社会制度也逐渐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变。因为这种迅速发展,使日本传统文化也受到了严重冲击,在川端康成的笔下难掩对有古都之称的京都浓浓的怀旧情绪。就像佐田经营的这家传统批发店,虽然也跟周围的店铺一样,“形式上改为股份公司了,太吉郎担任经理,不过买卖都由掌柜(如今改为专务或常务)掌管。但是,现在多少还保留着昔日店铺的老规矩。”
佐田太吉郎躲进尼姑庵里潜心研究和服图案的那些天,与其说是修身养性,戒斋沐浴,不如说在“恨不得咬碎那串旧念珠”的厌世情绪中显出落寞。原来太吉郎自年轻时候起就有名士气质,性格孤僻,不随其他设计图案的专家那样画些时兴的花样,从父亲那里接过这家店铺后,他家那些平淡无奇的画稿令生意日益萧条。可是,他就是不喜欢用像是怒放的郁金香那样的花卉做和服和腰带的图案。在佐田看来,“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自有一番风趣;郁金香的花瓣也会四下飘落吧,只是花太多了,色彩过于鲜艳,反而会令人感到索然无味”。毕竟,在喷泉四周开满娇艳的郁金香这种景色,“已经失去了京都的情调”。借佐田太吉郎这个角色,也隐隐地抒发出积压在川端康成本人心里的苦闷和对美的极致追求。
日本的文学和影视作品倾向以一种极端的表现手法来获得绝望之美,这种绝望的美感往往产生于对情欲非比寻常的探索中,比如迷恋死亡和病态的性爱。而在川端康成的《古都》里,非但没有类似《雪国》那样畸形的色情描写,反而让人联想到岩井俊二的长镜头下那些情窦初开的影子,透着柏拉图式的隐忍气息。千重子和真一的那段似有若无的爱情里,在轻描淡写之间隐隐地感觉到彼此的情意,却在各自不同的心境下错过了与彼此的对话。似乎在旧时的京都,遗憾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宿命,而身在其中的人多多少少习惯了顺应,习惯了忍耐。
爱情在整部小说里只是云淡风轻的存在,直到千重子在杉林里与孪生姐妹苗子相遇。那时山里下起了一场骤雨,“千重子从头到脚都被苗子覆盖住,苗子的体温在千重子身上扩散开去,而且深深地渗透到她的心底。这是一股不可名状的至亲的温暖。”因为这次相遇,千重子才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幸福感,那可能是爱情也无法比拟的。这种姐妹之间的心有灵犀让她感觉安详而踏实,也让人为之动容。
尽管这对孪生姐妹如此欣喜于找到了彼此,可是,不同社会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两个人,与其说是习惯了自己现有的生活环境而无法融入彼此的生活中,不如说是因为两个不同阶级之间存在的那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将两人再次分隔开来。
小说结尾处,当“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这幕内心戏映入眼帘的时候,心里又满含了多少无奈,多少遗憾。而京都城还是那个京都城,渐渐沉睡过去的市街第二天又恢复成白天的模样,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