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叔:
初秋时候,在敞开的窗下读书是最开心的。
白日里秋光耀眼,隔了窗,就只剩下了明,看书正好。傍晚也不怕,未到深秋,天光仍有一会儿是大方的。读得倦了,便把书阖住,坐在那儿望一望。
望天自然是少不了的。爱看天,清晨澄净,黄昏热闹,阴天看乌云,雨天就看雨。
也愿意望人。窗下是条小街,常有行人来来去去,商铺和住家也不少,各式的生活,烟火气足得很。
还望树。对面小区一大丛树刚好冒出头,远远瞧见叶子轻摆,就知道马上会有细细的风吹过来。那是极安逸的时刻,我总是怀了很静的期待等着。
北京的秋天转瞬即逝,实在宝贵,叫人格外珍惜这短暂的一段。所以最近读书就都是在那儿,书也只拣喜欢的。
周末读的那本书叫《慈悲的滋味》,是丰子恺先生的散文漫画精选集。
丰子恺的画很有趣味,尤其画中小儿,寥寥几笔,神韵捕得极准。他的文字也如他的画一般,简单率真,却特别耐看。
这本书里的文章,我最喜欢“人间世”和“众生相”两辑。
“人间世”的好,是起于“小”,而落于“大”。从一些很小的事情说开,落到一个世间的道理上。
搬运食物的蚂蚁,大难不死的水仙花,几句童言,一个汉字,都能让他有所触发。而最终引出的那个道理,又是极淡的,不生硬戳人,却能在人的心中荡开,留一个影儿。
“众生相”写的是人。有些人认识,也知道名字;有些人认识,却不知道名字;还有些人并不认识,是听来的。
故事讲得倒很公平,不论出身、贫富、善恶,顶多千余字的寿命。战乱和悲喜,也只几笔带过。仿佛人生本就如此。
戈叔,我觉得丰子恺的可爱,是他既有孩童般的天真纯善,又有佛家的慈悲心肠。
以孩童的眼睛面对生活,才愿俯身细看。所以他眼亮多感,能写别人觉得并无可写的话题。
沈复回忆童年,曾说,“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所谓物外之趣,是能超越事物本来的面目,把夏蚊想作群鹤,把丛草想作森林,把虫蚁想作猛兽。这样的乐趣,我们大多数人都早早失去了。
但丰子恺是仍然有的。他在檐下抽烟,偷听着葡萄、南瓜、鸽子和黑猫的聊天。伏案工作的时候,不忘关怀一只受伤的蚂蚁。眼睛依旧亮,耳朵依旧灵。
更难的是,如书名写的,丰子恺写什么都带着几分慈悲的滋味。对于生死变幻,宏大渺小,他全都平等视之。
丰子恺有一篇文章叫《大账簿》,他忆起幼年失手掉在河中的不倒翁,郊外折来的一根树枝,随手烧掉的一张字纸,还有沾在衣襟上的一颗饭粒。
他说,这些都是他的疑惑与悲哀。而在宇宙间,一定有一册巨大的账簿,记载着万物的因因果果,无一遗漏,解他的所有疑惑与悲哀。
还有一篇叫《阿难》,这是他为早产的儿子起的名字。那个孩子只有过一瞬的生命,胸部跳了一下,四肢撑了一撑,便去了。
他叹父子缘薄,却一次次按下自己的妄念,说:
“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大波小波,无非海的变幻,无不归元于海,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
慈悲也好,悲悯也好,都要知“悲”。丰子恺是懂的。
戈叔,我有时会想,我们面对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呢?读了丰子恺,我对这个问题又多明白了一点。
昨天你跟我说了一句话:“把心沉下来之后,以前觉得没有那么动人的事物,现在也变得十分动人了。”
就是这样的。静下心来,沉在生活里,才知道生活有味。
至于疑惑与悲哀,也是要有的。看到更大的宇宙,便会倍加珍惜这石火光中的此生。
说到底,生活是要认真的,认真去想,认真去过。
我想跟你一起试一下。
阿心
9月11日
阿心与戈叔的一年之约,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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