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琴
吴小若是第一个来我们生产队插队的知识青年。她来的那天,还是我把她和领她来的大队王书记带到正在暴屋(那时农村生产队收粮食的屋子)里组织群众开大会的郑队长面前的。
“这是上面安排到你们队里来锻炼的知识青年吴小若。”王书记向郑队长介绍后,吴小若很有礼貌地用普通话:“郑队长,您好!”她放下网兜儿,热情伸出右手欲与之握手,30多岁的郑队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虽迟疑秒钟,但马上在上衣口袋处揩揩手,接住对方的手握了三下:“欢迎、欢迎!那就,请吴小若给我们作个自我介绍吧!”
“谢谢!”吴小若整理了两把刷竹辫、红卫兵黄挎包和黄军装,一双白网球鞋轻盈地站在众人面前,“最高指示,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叫吴小若,今年18岁,华师附中高中毕业。请贫下中农同志们以后多多教育我。”其声婉转如百灵。
她讲话时,下面鸦雀无声,只听见不断有旱烟管掉到地上的声音。我看过去,只见王幺叔等几个青年人眼睛、嘴巴张得大大地,妇女队长等几个女人在踩丈夫的脚。几年后,我读王实甫《西厢记》中的一段——崔莺莺一家去普救寺为老相国做法事,一班大大小小的和尚竟然被崔莺莺的美貌所打扰,以至作出种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反常举止:“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劳,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译文:年迈的大法师竟不再忠于职守闭目诵经,而傻傻地对着莺莺“凝眺”;更可笑的是那个领班和尚,简直发了呆,搞笑般的把前面的和尚头当成“金磬”死命敲)——吴小若讲话时的场景一下子复活在我的脑海里,我深感剧作家的描写一点也不夸张,也让我至今对吴小若到来时的情景记忆犹新。
因只有她一个人,又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王书记和队委会成员商量后就把她安排在贫协组长柳爷爷家里住。
自从有了吴小若,郑队长就把生产队里宣传工作这一块全交给她。队里土墙上那些写得歪歪扭扭的语录和宣传口号,全被她工工整整的书写换掉了。她的人缘极好:去写标语,有人争着给她提油漆桶;组织排节目,连那些原来害羞的和五音不全的青年都踊跃参演。
一年多以后,又从县城来了三男一女:冯志新、常跃进、张勇敢、李寒梅。郑队长参照邻队做法,也修建了知青屋。吴小若就和那三男一女住一起去了。
冯志新有架手风琴,能拉时下的语录歌。收工后的知青屋,不时有歌声和笑声飘向村子里。
不久,冯志新的本名就被绰号冯癞子代替了。一天,他和几个男劳力去城里挑粪,回来的路上,解放鞋的鞋帮开了裂,不补就走不了了,同去的人也正想歇歇肩。大家就围着修鞋摊,摆下十担大粪,把扁担搁俩粪桶上,坐在扁担中间煽草帽。冯志新往修鞋师傅旁一坐,双鞋一脱,推过去。修鞋师傅的手在鼻前煽煽,乜斜那鞋,随手拿起一只准备补。
“不是咧(这)只,渣(开裂)的是癞(那)子(只)!”冯志新急了,“缝癞子!(缝那只)”
“缝癞子?冯癞子!”就这样,有一头茂密黑发的帅小伙冯志新瞬间成了冯癞子,从此,再无人叫他本名了。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小芸在荷塘里采莲蓬,“误入藕花深处”,隐约看见荷塘边,冯癞子抱着吴小若,咬她的嘴……
“真不要脸!”妇女队长突然闪出,冯癞子丢下吴小若就跑。“抓住冯癞子!”妇女队长拉住站起来的吴小若,朝冯癞子的背影大声喊叫。
见到这一幕,我们也慌了,“船”(不是船,是爷爷的杀猪盆)划不动了,左右摇晃,进水了。我们更慌了:“救命啊!救命啊!”
我一口水“哇”了吴小若满脸,她用衣袖擦擦脸:“好了,醒过来了!”
小芸还没醒,吴小若又去帮李寒梅,两人才把小芸救过来。
我妈和小芸妈和着哭声,连连给吴小若和李寒梅磕头:“谢谢救命恩人!谢谢救命恩人!”
“不用谢!不用谢!”吴小若和李寒梅连连说,“应该的。应该的。”扶我妈她俩起来。
“两个死女伢子,你们再还玩不玩水?今天要不是吴小若呀,嗬!”妇女队长告诉我们,“听你们喊‘救命’,她把我推得一蹿,一个mi弓(方音:一头扎进水里)就biang(方音:钻进)荷塘中间去了,像条水蛇‘哗哗’分开荷叶,把你俩抓起放进杀猪盆里,一手推盆,一手划水。快到岸边,我赶紧跳到水里,才把你们救上来。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我都看呆哒!这个吴小若,真了不起!可是,你好好一姑娘,怎么……?”她转过脸去,对荷塘边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散了吧!民兵排长,把冯癞子带过来,我们一起去郑队长那里说清楚。”
“是冯癞子欺负吴小若的。”我和小芸不顾头晕,在俩妈的搀扶下,随妇女队长而去。
刚从大队回来的郑队长听了妇女队长的话之后:“你俩是来锻炼的,若在我们这里出了事,我们怎么向你们父母和上面交代?”
“队长,我们错了……”吴小若低着头,流着泪,“坚决改正!”
“是、是,我们错了,坚决改正!”冯癞子躲在吴小若后面,猥琐地附和。
郑队长狠狠瞪了冯癞子一眼,看看吴小若:“你们城里人很开放,但这里是乡下。你们要入乡随俗,下不为例——吴小若勇敢救人,我们要上报大队、公社以及县、市,大力表彰!”
郑队长说到做到,不仅有《知青吴小若,勇救落水少女》的通讯上了省报,还给她争取了一个招工指标。
就在我们为她可回省城而高兴的时候,她却跟队长提出要把招工指标让给冯癞子:“郑队长,他对我是真心的。经过那件事,队里人都不怎么待见他,他也觉得在这里没什么意思了……”
“你这个苕女伢子啊!”郑队长气得跺脚,打断她的话,“不是我挑拨你们关系,这个冯癞子配不上你,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上次那事儿后,他一个大男人躲在你背后,一点担当都没有……你这样,明天,你去县邮局给你爸妈打个电话,看他们同不同意。这可是关系到你一辈子前程的大事啊……”
“不用了,不用了!”吴小若也急了,“他是我一辈子要爱的人!”
“你冷静两天再说。”郑队长恨铁不成钢。
郑队长见妇女队长、我妈和几个与她关系好的人都没做通她的工作;又亲自找冯癞子,希望他不要影响吴小若的前程,可冯癞子憋着笑:“这好办,您再给她弄个指标不就得了?”
“你,你以为这是萝卜白菜?”
冯癞子两手一摊:“她要让给我,我也没办法。”
郑队长仍不死心:“吴小若,这指标是上面专批给你的。”
“那我也不走,我走了,他还能活吗?”吴小若求郑队长,“请您成全我们吧!”
郑队长的眼光真毒!这个冯癞子真就“灶老送灯台——一去永不回”了。
郑队长要吴小若去省城找冯癞子问问清楚。吴小若摇摇头:“谢谢您和队里长辈及兄弟姐妹们的关心!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强扭的瓜不甜。我还年轻,只当交了学费的。”
不久,吴小若收到母亲来信,跟郑队长请假回省城去了。等她回队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且第二天就不见了。
“她父母一夜之间从大学教授沦为下乡对象,有口难辨,只好带着她弟弟服从组织安排。她是回来找郑队长转关系,然后过父母那边去的。她不愿队里人知道,只留下‘请大家放心,我会好好生活’的话,就连夜悄悄走了。”这是李寒梅告诉队里人的。
惊喜的是:我高中毕业后与她同时进红星中小学当了民办教师!红星中小学是围绕它的四个大队共有的一所完全初中、小学的学校。原来,她们合家下乡在大梁山里,一年前,因我们公社需要他父亲来施工卢家坝水库工程,而将他们家迁到绿水二队,这才有了我与她共事的机会。
见到她,我如同遇见久别重逢的亲人,她待我如小妹。我们同住一寝室,除了上课,我都粘在她身边。星期天,我们有时也相互到两边家庭走动。她到我们队,大家都与我同感:有说不完的话。我去她家,见到她妈妈,一个很有气质的知识女性;她弟弟,一个斯斯文文的瘦高个。我去几次,都没见着她爸爸,可能工地忙,无暇回家。
红星中小学有几个拿国家财政工资的公办教师,其中有一位不修边幅、像个老农民的男教师,姓冉,实际年龄才38岁,家住河对岸的红旗公社、红卫一队,离红星中小学30里路远。他也想调到离家近点的学校,可苦于无门路。他人很幽默,很能讲笑话。
新学年伊始,严校长主持的周日教职工例会都散了,他才来。大家路过操场,见他站在操场边,手扶自行车,踢了它一脚,“就是你,掉链子,害得我没赶上例会。”他瞅瞅大家,“刚才好过瘾!河边自行车修理部的那个汉腔,让我填修理表,我填好了,他拿起一看:‘个板板的(他妈的)还有姓再的?’…… ”这话搁平时,大家肯定会笑个不停,可那天…… 他哪里知道,刚才严校长在会上宣布:“公社教育组统计出我们学校多了一个教师名额,让我校自行解决:是公办教师的,退回公社教育组,由上级另行安排;是民办教师的,直接辞退,让其回所在生产队。本校已根据的《教职工考评方案》排出了最后一位。他就是组织纪律涣散、以往周日教职工例会经常迟到的人……”这摆明了就在说他。他已觉察到气氛不对,打起车站架。
“冉仁君老师,”就在他推自行车进车棚时,严校长出来了,“你把车停好了过来一下。”
“我也不是硬要赖在你这里,只因这学校是你们公社离我家最近的学校。”冉老师从校办室出来,坐在操场边的乒乓球台上越说越激动,“赶我走?你们真是没生过娃,不晓得bi疼,你们知道老子过的什么日子?老子家有70岁老母中风瘫痪在床,姑娘婆婆三个月前上屋顶检漏子,脚一滑,摔下来腰断哒平躺在床。两个娃:姑娘13,儿子9岁。家里4个人的吃喝拉撒都是我那姑娘弄得,可怜她还要带弟弟上学。我每周六放学后,骑自行车30多里路,回去还要到生产队里打晚工,周日一天‘农业学大寨’,还要安排一家人一周的吃食和俩瘫子的药。你每周日晚非要开什么例会,每天早晚还要坐班,哪怕第二天是带学生去水库工地挑土也是如此……尽管我家这样子,我也没耽误学生一节课…… 老子几次都想死哒算哒……可老子能死吗? ”他“呜呜”大哭起来,几个男教师才搀扶他进寝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没见着吴小若,只见到她留给我的纸条和给严校长的信。
“雁子,请你把这封信转给严校长。冉老师太难了!……我还年轻,也不想当民办教师。请原谅我不辞而别。吴小若,即日”
“这叫什么事儿?要一个姑娘伢让我?”冉老师大声嚷嚷,走向车棚,“把她找回来哒我再走!”
“冉老师,”严校长和高副校长叫住他,“请等一下。吴小若老师批评得对,是我们对你关心不够,考虑不周。你过来,我们商量一下。”
结局是:吴小若回校了;经严校长两个月跑腿后,冉老师由县教育局调到红旗公社、红卫小学任教了。
两年后,国家恢复高考,当听到这一消息后,我和她每晚挑灯夜读,把几本复习大纲和她母亲找的资料都翻烂了。临考时,她却误了第二天上午的考试。
“我们在路上救了一晕倒的老婆婆。我姐推我上车来考场,她送老婆婆去医院了。”考前一分钟,她弟弟气喘吁吁进考场时告诉我的。
“谁让我碰到这做好事的机会呢?这也许就是上天在考验我吧。”当我们都替她惋惜时,她却笑呵呵地,“我还年轻,明年还可再考,可晕倒的老婆婆若不及时救助,今天就没了。今年就算是小试牛刀,你们放心吧,我明年会考得更好!”
我上大学期间,一直与她书信往来。半年后,她来信告诉我:父母落实政策了,重回省城高校当教授,她也回省城备考研究生。一年后,她告诉我,已如愿考上北大研究生,与弟弟就读的清华较近。毕业后准备考国外博士和博士后。再后来,我毕业离校,她去了国外,便断了联系。
世界真的很大,我与吴小若分别后,就没再见过。虽然,但我会时常想她,想她刚来时作自我介绍的情景,想她那句“我还年轻”和她做的那些善事儿,想这个救命恩人多年以来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想象她如今若有了孙辈,肯定是位慈祥平和的好奶奶……
2021年9月于上海
作者简介
周艳琴,湖北省宜都市人。有《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出版,有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教研论文散见各刊和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