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她离家出走了。

她今年已经33岁，一个单身的独生女，与父母同住。

她在小县城的一家诊所里卖药，工资每月三千出头，刚好够花销。朝十晚十，月休四天的工作时长让她甚是满意，既可以在卖药间隙抽空发发呆，也避免了与父母相处的尴尬与无聊，她已渐渐习惯了这种木讷和淡然的生活。

导致她今夜出走的原因是，她实在无法忍受父母日益离谱的相亲要求和威逼利诱的催婚请求。自从毕业回家工作后，她身边的同学朋友接连结婚生子，生活风风火火地进行着，而她每天下班回到家吃过晚饭，就躺沙发上玩手机、看电视、睡觉，基本无社交，只是偶尔与母亲一起出门买买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对她逐渐不耐烦，亲戚朋友也不断催促她赶快寻得良人，步入婚姻，生得两子，持家立业，进入人生下一个轨道。

而她自己倒是并不着急，“婚姻的事是不能强求的，我只有遇到一个十分合适的人才会与他共度余生，不要跟别人一样着急忙慌地结了婚生了小孩又离婚，那样是对所有人不负责，我是不会草率的，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嗯，慢慢来。”每次亲戚朋友在她耳边唠叨时，她内心总是这样回答自己，虽然表面上她像一只乖巧的小鸡，温柔地点头应和着。

“明天星期六，早上起早点，收拾精神点，我和你一起去你周阿姨的茶馆里坐坐。”晚上十点半，她刚一进家门手里的雨伞还没来得及放，母亲就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说，并没有看她。

“去干嘛。”其实她已经猜到了，她轻轻脱下鞋，擦干头发。

“我今晚包了些豆沙粽子，明天给她捎过去，你晓得她爱吃甜粽子。另外，你杨表姑托人给你介绍了个朋友，让你去认识一下，外地的，在县财政局上班。”母亲看着她说。

“哦。”她的眼睛眨巴了一下。

“好像说今年37了，你表姑说人看着年轻，像28的小伙子。县城里有套140平米的房子，在天湖公园那边，车子也有，听说年终奖都有几万呢……”母亲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哎，妈……先不用说了，我明天去接触了就知道了，你不用在这给我介绍他的详细情况，明天几点钟出发？”她的不耐烦情绪已经表露无疑了，话一出口，她也意识到了。

“我说你，你都已经33岁了！你以为你还年轻着呢，天天心不在焉，不晓得你肚子里爬的啥子虫！（方言，意为不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给你介绍了好多个，每个条件都不错，你偏偏挑三拣四，这个有啤酒肚了，那个头秃了……要说你也不是个美人啊，哪来这么多要求的？你晓得我跟你爸天天都盼着你赶快成家，我们的心就安稳了。平平安安过日子最重要，你不要再挑了。”母亲飞快吐出一连串，脸颊稍稍泛红。

“我没有挑，我只是觉得不合适，不合适的人就不想再交流了。”她望着母亲，平静地回答。

“你是自命清高，咱们家没钱没势，能找一个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就不错了，不要那么挑剔，人是需要包容理解的，结婚的事嘛，经济条件最重要，你看看我跟你爸，打打闹闹，风风雨雨几十年，还不是过来了。”母亲这次放缓了语速。

“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愿意的事情，我就不会强求我自己，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她低着头小声说，虽然已经33岁了，但是她独特的境况让她在家中没有话语权。

“哈！对对对！我们不应该强迫你！你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吧，你只顾你自己，那以后我和你爸老了，谁来照顾我们，以后我们不在了，谁来照顾你？”

“我会照顾你们啊，我有这个能力。”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你就是小时候我太惯着你了，现在高不成，低不就，你看看你周围，哪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结婚待在家里？你不要心高气傲，谁都看不上，有个条件差不多的，你就好好跟人家处，你天天躺沙发上，有啥子出路，该做的正事不做，从小就没啥子志向，没得理想，不像别个女娃娃，该干啥干啥……”

她以前也是有梦想的呢，虽然小学、初中、高中是不起眼、不惹事、成绩中等偏下，老师眼中的乖乖女，但她可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甚至还夸下海口她将来会考上清华大学，后面出国留学，原因是她英语不错。而她自己也谨记努力读书、发奋图强的教诲，朝着心中的目标，那个遥不可及的清华梦前进。

然后直到高三，她的成绩也远远达不到那所梦想大学的分数。还好，她从来没有对老师同学说过那个隐藏在心中的愿望，因为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她是清楚的，但是她并不气馁，甚至有点小幸福呢，因为单是幻想以后在中国最高学府里上大学，就让她兴奋不已，甚至在高中的最后模拟考试上，她还在幻想：手持书本，肩上挎包，穿着长长的连衣裙走在清华的校园里，身边同行的是全国各地千里挑一的人才，还有成排的柳树随风飘着，和一个既有颜值又有才华的男生谈一场甜蜜的恋爱，父母肯定以她为傲，亲戚朋友都夸赞她……

可是每一次的模考成绩都让她心惊胆战，但她也并不会担心太久，就这样吧，随遇而安吧，自己已经尽力去学去考了，仿佛有种命中注定，无法更改的宿命感。她这种心性不知道是随了谁，可能是父亲吧，当年即使被迫下岗，也整天乐呵呵，每天都去买彩票，期望中奖，但并不急于兑奖。以她当年的成绩，根本考不上重本，她当然心知肚明，她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努力着，挥洒着汗水，这是她的青春。

“高中的时候你说你要考重本，结果呢，就考个小二本，大学你还要学啥子历史文化专业，要不是我劝你报医学专业，你现在连工作都找不到，读了几十年书，现在又能干啥……”

是啊，当年的那些苦读生活是否有意义呢？后来她上了一所二本大学，选择了医学专业，因为妈妈说将来毕业了就业前景好。她喜欢的英语，喜欢的历史，喜欢的文学，彷佛无关她的生活，可是一切只能是这样子，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一转眼，她已经33岁了，她甚至有点恍惚为什么日子哗哗地就流走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做。父母已是急得乱转，亲戚不停地帮她张罗着相亲对象。她知道，这是她的命运，结婚生子。可是，她不想像完成任务那样把自己嫁出去，她既不恐婚，也不着急结婚，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每一天，工作上少些麻烦，父母身体健康。然后静静等待，也许就会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日子里遇到那个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

“我天天都在心焦，害怕你年龄太大了没人要，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就老得快，你一晃就要到四十了，到时候就是大龄妇女，生小孩也难，而且那时我和你爸都更老了，还怎么帮你带小孩……”母亲还在絮絮叨叨。

“我晓得了，妈，你别说了，我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这些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当然也练就了话只过耳不留心的本事。

“那你保证，这次你绝对要跟人家好好处，别再像以前一样，别人约你，你置之不理。”母亲已说的口干舌燥，她决定用一句比较有威力的总结语完成这次对话。

“这我又保证不了，明天去见的人是什么样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就保证一定要跟他处对象呢？”顿了一会，她又继续道：“这种事情急不得，我不想轻易地结了婚，又生了小孩然后离婚，这是对自己和别人不负责，现在身边的人离婚的不是很多吗，结了婚不幸福的人也不在少数，妈，我希望你们别催我，我自己心中有数，我一直说，是否结婚成家不是以年龄来作为判断标准的，每个人不一样……”

“哎呦呦……你心头有数？你要等到五六十岁没人要！你是想气死我跟你爸是不是，你晓不晓得，周围的亲戚朋友些哪个不是在讨论你，大家给你介绍的你看不上，自己又找不到合适的，天天窝在屋头啥事不干，你丢不丢人，你爸在外人面前都觉得难堪！”

“别人说啥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我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他们影响不了我。我的愿望就是你和爸爸身体健康，我自己能多存下点钱，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想法，我当然也希望遇到一个合适的人，然后结婚，但是没有遇到，就不能强求。至于我以后，就算没有结婚也无所谓啊，我就进养老院，况且也许我活不了那么久。”

“好好好，你就孤家寡人一个。要不是我和你爸，你现在喝西北风去。成天待在家里你还觉得你有道理了？”

“我好好练书，毕业出来找工作上班，待在你们身边，方便以后照顾你们，我怎么就会喝西北风了？？”

“我们不需要你照顾，就巴不得你早点找个人家嫁了搬出去，那样我们就放心了！”

几十秒的沉默。

“我知道我给你们丢脸了，我的错。但是我也在为你们着想，每次相亲我都是为了你们而去，我不喜欢相亲，但是我去了。我也希望我在其中能找出一个自己喜欢的，但是没有。我希望你们也能理解我，对我宽容一点，不要天天提心吊胆，听周围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瞎扯，不要老是制造焦虑的气氛，每天清清闲闲不好吗。我相信我以后会找到的，哪怕以后我妥协了，但不是现在……所以妈妈，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些年关于我结婚这件事已经彼此争执过多次了。”

“停止制造焦虑和矛盾，关键在于你。”

“嗯......在于我。我想搬出去住了，这样你和爸也少生点气，刚好我最近也想复习一下考试，需要安静一点的环境。”

“你搬去哪里？”

“明天我回来收拾衣服，随便租个房子吧，离家不远的。”

“……”

门打开了，她转过头对母亲说：“我明天搬家，就不去周阿姨那里坐了，还有我杨表姑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我之前见过，好像是离婚有个孩子吧，就像你说的，我还不成熟呢，不适合给人家小孩当妈妈吧。”说完她转身，轻轻关上了门。

走在县城公园里的石子小道上，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同时感到一阵失落。她未婚这一问题已成为了最主要的家庭矛盾，无可避免地愈演愈烈。她知道自己让父母感到失望，但是她并不气馁也不妥协，虽然人生大事至关重要，但她觉得晚一点是没有关系的，并且尽力安抚父母的情绪，她觉得这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种原则性问题，整天被父母挂在嘴边大加讨论，搅动和平。

可是她内心的安静与意愿、自己的坚持并未打动旁人，周围滚滚向前的生活洪流和根深蒂固的乡土文化包裹着她，逐渐淹没她的小家庭，父母的愤怒、亲戚的指点、朋友的劝告让她的心渐渐缩紧，她感到难过和孤独。

“听听歌吧，还有音乐可以治愈我。”她心想，然后戴上了无线耳机，“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随着音乐，她轻轻晃起了头，并唱出了声：“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天空还飘着蒙蒙细雨，雨点洒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她感到一阵冰冰凉凉。县城前方的万家灯火在雾雨朦胧之中若隐若现，好像点点星火在闪耀，她的眼睛也在闪耀：“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多希望你们永远健康幸福，可惜我并不能做什么，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漫步在雨中，纤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暮沉沉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