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秦岭里的下山风没有如约而至,天气闷热地像蒸笼一样,一屋子一人挤在里面,跟等待蒸熟的馒头一样,每个人的头上都滋滋冒着热气。加之劣质卷烟的烟气,雾腾腾的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二十几瓦的灯泡吊在房梁上,发出昏黄的光,被烟气包裹着,显出豆大一点亮。十来平米的屋子里挤着十几个男人,随意地坐着或蹲着。这就是辛西村大队成员和九个小队的队长,也是各小队的村民代表。大多村民们不知道代表是干啥的,没人愿意当,怕是耽误了地里的农活。各小队队长自然就成了村民代表。
小屋子里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村上集体办纸厂的事。八九十年代国家大力扶持乡镇村办企业,各类乡镇村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冒出来,遍地开花。辛西村太穷了,集体连几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可周边村子的厂子轰隆隆的机器声搅地村民们睡不着。每个人做梦都在想早日办了厂子,过年的时候,每家都能分钱。
没钱还想办厂,大家伙集资吧,那年月谁家有余钱,没外账都算是把日子过的好的了。办厂这个议题大家伙都是同意的,举双手赞成。国家有政策支持,可以贷款。农民们担心的是厂子赔了,贷款咋办?国家的钱是不能不还的,可谁家又能掏的出呢?这不,讨论了一下午,又争吵了大半晚上,最后勉强通过,以村名义贷款办纸厂。
厂址选在沿乡道边,交通便利,加之路对面就有一条河沟,可以排放废水。一切就绪,工程队进厂,热火朝天地干了半年多,厂子终于建起来了。钱还是个紧张,托人买的二手造纸设备,技术是陈旧了些,可不影响出纸。村委会的班子成员自然就任了纸厂的管理层,各小队队长也任了各部门管理者,库管财物等也都是书记村长家的亲戚。半年下来,纸倒是出了不少,也都卖了出去,可就是不见钱。说是没收回来,仓库也不见有存货。
一些眼亮的村民怕这样下去,厂子的贷款不说了,窟窿还越弄越大,一切还得摊到自己头上。没吃到猪肉还被猪蹬了一蹄子。有几个就出头窜腾起大家伙召开村民大会,要求更换管理层,自己弄不了,那怕承包出去,也比公家赔着钱,肥了个人强。
众意难违,书记村长们也不敢把事弄大了,下不了台。索性按照大家的意愿把厂子承包给一个私人。此人是大家都听说过的邻村的“能人”。合同签订之后,“能人”也驻进厂子,机器又重新轰隆隆转起来。
没过多久,一条消息瞬间在村子里炸开了锅。说是书记村长把厂子廉价承包给了那个人,书记收了那人一万块,村长家的沙发床和梳妆台都是那个人给置办的。
村民们怒了,再一次聚集起来,冲到厂子里,把那人的行李扔到马路上,把那人的老婆也抬了出去,用铁链锁了大门。机器再一次停止了轰隆隆声。
然而,这一次的停止,就再也没有响起来。设备在风雨中生着锈,围墙也被掏了许多洞,马达、钢材等值钱的东西,隔三差五地钻出墙洞,被人换成了酒肉。
最终,厂子还是踏火了,每个村民头上摊了五十多块钱。国家的钱是不能不还的。家家户户交了公粮,挤出点余粮粜了换点钱,几年之后才陆续还清了。
村民们的发财致富梦就是随着厂子一起踏火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厂子早被推平了,重新种上了庄稼,可路边当年排废水的沟渠还隐约可见。或许只有它还记得当年的轰隆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