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清晨拥挤的地铁,公司楼下的咖啡店,深夜喧嚣的露天酒吧。

        白天浑浑噩噩,夜晚忽然清醒。

        去朋友家的派对,邀请了上百人,来了二三十个。大家陆续到达又离开,留下空了的酒瓶和客厅里冷滞的空气。我自始至终坐在沙发上,对着一瓶红酒缓缓啜着。

        “照你这速度,这瓶酒怕是到明天早上都喝不完了。”朋友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希望这一夜在醉酒的迷雾中飞速掠过,还是在微醺的惬意中慢慢享受呢?”

        他和我相视一笑,起身从书柜里翻出碟片,放了一部老电影。

        指针已滑至凌晨五点,仍留在这里的是和我们一样不希望黑夜结束的人。黎明的到来意味着机器的重启,生活又得回归按部就班的正轨。        


        公司安排了一个项目,和隔壁设计组的沐一起。我和她只在公司打过几次照面,从未说过话。

        拍摄场地在一个高档小区,我到了后给她发消息:“我在门口的凉亭里等你。”

        我坐在凉亭里听音乐。小区里的景融合着古典园林的设计,纵横交错,动静结合。在这座城市里奋斗多久才能住进这个档次的小区呢?

        这样想着,沐走了过来,她身穿印着刺绣图案的黑色棉外套,脚踩一双黑色皮短靴,背着腰包。路过凉亭时瞥了我一眼,兀自向左拐进林荫栈道,朝前走去。

        我顿了顿,跑到她身边打了声招呼,聊了几句今天的工作,她不冷不热地应着,之后的一整天都是如此。

        生活也是这般不温不火。


        周末的下午,我在房间里听着过去的音乐流泪。

        曾经爱不释手的书籍已经漠然置之,曾经精心打理的手账已经塞进柜底,曾经视为珍宝的回忆已经日渐尘封。一切从前的感觉都变得陌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失去灵性。

        灵性就是,水落进空玻璃杯溅起的清脆回声,杯子满了、混了,回声自然就淡了。

        夏天的办公室更显拥挤,上级每日的训斥滞留在一排排桌椅间,空气中蒸凝着暑气与沉闷。

        那个早晨,我起床后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后,打开邮箱编辑了封辞职邮件发送,关上电脑继续回房睡了。


        在家里躺了几天后,接到了莹的电话,说她准备做自媒体,前期的构思准备工作差不多了,如今只缺一个编辑和一个设计。

        “正巧你需要工作,我需要你。”

        “这是要让我放下S城的一切去B城。”

        “你在S城有什么难以割舍的呢?”

        即将到期的信用卡还款,充斥列表的酒肉朋友,毫无分量的琐碎回忆。

        也许换个城市,现状才能有所改变。

        于是,我又做了一个决定。

        当天傍晚,收到了沐的消息:听说你离职了。    

        我对她说了新的工作。

        她回: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去吗?

        于是,编辑和设计都有了。


        拖到最后一刻,才将行李打包寄走。衣服和家具丢在垃圾箱边,瞬间被人拣去。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余的零食,喝完冰箱里的酒。

        最后一顿聚餐,在CBD走了很久,没有合适的餐馆。最后看到一家红色砖墙的小西餐馆,走了进去。众人坐成两排,让原本的晚餐正式了一些。

        “像不像当年的毕业聚餐。”

        我们回想起当年,也是在一家小餐馆里,面对面坐成两排。当时的我们,聊着各自的胸襟抱负,都想象着以自己一朵小浪花的力量,在茫茫大海里掀起一番波澜。不知不觉,酒喝了两箱,夜已经落尽。

        这次,我们不再畅想未来,只是浅聊近期规划,保守又务实。有的要休假一段时间,回老家一趟;有的想好好相亲恋爱,尽快把婚结了;有的筹备着尽快在这座城市买下属于自己的小窝。

        临行那天,我彻夜未眠。

        来S城生活是我从小的渴望。九岁那年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S城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要去这里。除了这里之外,我想象不出在任何其他城市生活的自己。

        然而,当我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背着行囊,终于来到这座城市,迎接我的却是同学长辈的尖酸,钢铁森林的冷漠,职场竞争的压迫。一路奔波而来付出的努力只是为了让自己汇入社会的洪流中,如浪花汇入大海,再也找不到自我。

        次日,朋友送我到高铁站,我们拥抱道别,她说:“无论任何时候你回来,我的家都有你的落脚之地。”

        我左右手各拎一个28寸的箱子去站台,沐在我之后买的票,我们不在一节车厢。

        “B城见!”沐冲我眨了眨眼便上了高铁。这应该是这些天的告别里唯一带着希望的。

        我找到位置坐下,望着窗外的铁轨。等待的间隙里,陆续有列车行驶而过,不知所踪。脚下的列车缓缓开动,城市风景开始从窗外掠过,同样掠过的还有关于这座城市的所有记忆。舒适圈里长大的少年在这里被剥去襁褓,直面世间百态,历历奋斗的泪水和释然的笑容都在风中褪去。

        在尘封遗忘之前,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将它们挖出来再经历一遍。

        眼泪瞬间倾泻如注。


        到达B城,我和沐搭了辆出租车。

        我从背包里翻出便携式蓝牙音箱,放起了hip-hop,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奔向崭新的生活。

        我扭头看着沐,我们在工作室附近合租了房子,看了房东发来的视频后便预定了。

        此时的沐,正陶醉在音乐中晃动身体,也扭头冲我粲然一笑。

        当初冷淡的沐,如今亲切的沐,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沐呢?

        或许不重要了,就像去S城时的我和离开S城时的我,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

        下了高速公路,点缀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摩天大楼在四周浮现。在这里,新的工作,新的房子,新的朋友,生活总要翻篇。

        生活总要翻篇。


        工作忙完,莹约我吃晚饭,上菜的间隙,对我说她分手了。

        平时每道菜都要计算卡路里的她,意外地点了很多,囫囵吞枣般吃着。

        食物给人富足感,类似幸福。

        吃饭的时候,她时不时翻一下盖在桌上的手机。

        “你们还在聊天吗?”

        “不,我把他删了。”

        这是莹今年的第三个男朋友,她陷入了不断复发的寂寞。

        如果我还在S城,我会说这座城市让人寂寞。但是现在,我知道不是城市的问题。

        于是我开始培养一些新的习惯。

        在咖啡馆吹着空调写脚本;天气惬意的时候独自去郊外的森林徒步;卸载了外卖软件自己做饭。

        沐养了只黏人的猫,我时常抱着他在沙发上午睡。

        那天午睡醒来后,沐坐在桌前喝咖啡,气压有些低。

        “怎么了?”

        “刚刚和我妈通话,她说我的人生在走下坡路。她是这么说的,同一个高中毕业的同学,有的在500强升职加薪,有的结婚生子家庭和睦,有的名牌大学博士在读。而我,辞去名企的工作,放弃安稳的生活,莫名其妙跑到另一座城市从头开始,在一家只有几个人的工作室,每天不知道在瞎忙活啥,浪费生命。”

        “500强有可能裁员,家庭有可能破裂,博士有可能就业困难。每个人都在步步为营地生活,所谓其他人的成功大概只是日复一日盲目中的虚妄幻想。”

        生活对我来说就像一片沙漠,人们在沙地上搭出一座座虚幻的城堡,不过是为了让它看上去不那么荒芜罢了。

        沐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冰萃咖啡壶,给我倒了一杯。

        我说:“我想拍一部短片,短片中的人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登上摩天大楼的顶端。”

        “然后呢?”

        “跳下去。”

        “就这样?”

        “向上爬或保持在原地耗尽所有力气,坠落只是一瞬间。”


        半年后的一次出差,我又回到了S城。

        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回来,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工作一结束,便打车前往以前每周都会去的屋顶酒吧,站在露台上看城市灯火,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里。

        “如果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离开S城吗?”S城的朋友问道。

        我回答:“不会。但是去了B城我也不后悔。不过是换个地方茫然罢了。”

        我和沐在城市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无论白天怎么繁华,这里的夜晚寂静得与任何水乡小城别无二致,仿佛钢铁巨龙在夜间沉睡,而此刻只有我们,看着它人群背后的模样。

        沐说:“刚刚的问题我想了很久,我不后悔离开这里。”

        “为什么?”

        “无数的选择延伸向截然不同的道路,人生的可能性数不胜数。但是,真正在脚下的,只有我现在走的这条路。”

        我这才发现,在茫然和无序中,不知不觉我终究走上了最适合自己的路。

        晚风轻轻吹起,月光下的树叶柔和地舞动着。

        往事如烟,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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