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手机铃响,林岳从我身上起来,蛇滑动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向卫生间。
我打量她精赤的后背。腰肢臃笨,臀部扁平下坠,大腿粗肥,肌肤暗淡又粗糙。
秦老师电授机宜,如其亲临。她干脆地应答:明白,知道,我会处理好的。我诧异,她如何能从滚烫肉欲中迅速冷却下来,切换到工作状态,如何能自如地对着镜中一丝不挂的自己肃立地恭听BOSS的指示。
从窗帘的缝隙隔着玻璃望着医院瓷砖剥落的墙体,躺在冰冷停尸房的梁鸣知道我们在宾馆寻欢作乐会作何感想呢?一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跟医生交涉如何处理他的尸体。
对我而言,许多事情就像系统转来的任务,我只是负责把它处理完事,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悲哀。如果不是还藏着对公司的期待,藏着上市便可能一夜暴富的期待,大约就是一台上紧发条的机器,不停地机械地转动着。
来超智科技第五个年头了,疲倦感越来越强。
秦老师总是告诫我们,别做用久了的橡皮筋,松垮下来再上不了弦。
我挪挪臃肿的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隆起的肚皮望下去,那块儿已经沉颓。耷拉下来。
从前运动的匀称身材已经变形,剥光衣服后惨不忍睹。我很久没有运动了,包括女人也只在得暇时闪过脑际。跳到对手那的程飞常揶揄我们说,你们这些光棍们最好退化到动物时期,一到发情期集中解决一下。
一周前,人事毫无预兆地宣布公司要团建了。几个老油条吃午饭凑一起胡扯,公司上次团建还是在三年前。各部门也没有经费,就算自己掏钱,耽误工作谁负责?
程飞拉了一个由离职人员组成的微信群,据说比现有员工还多,出游的风声传过去,群里充斥各种风凉话,什么铁公鸡也拔回毛,什么给螺丝钉上油,又说是网络有许多负面的评论,才急需给外界一个团结的假象。
我历来被看作秦老师的两大嫡传弟子之一(另一个是林岳),所以程飞不遗余力地用各种负面材料来腐蚀动摇我。力图向别人证明被洗脑后中毒最深的那个也可以挽救。
程飞是秦老师同门师弟,他们念博士时同师,他也是带我入门的师父。
被洗出局时他带走了半个研发部,也想带我,那时,我负责技术产品部,不想从头开始,就峻拒了。
秦老师对我的表现颇为赞许,不少他亲自主持的会议都破格让我列席,从此我被视作秦门弟子。林岳也时常对我耳提面命,传授一些辨别公司风向的方略,我向来都是洗耳恭听。
林岳有三重身份,其一是秦老师带的研究生;其二是秦老师的小姨子;其三是超智科技的原始股东之一。
林岳负责市场部,上班只穿黑色或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衣,蹬着黑色高跟皮鞋,昂首挺胸,目光锐利。手下十几个女员工常成批成批辞职。不过她总能快速找到人填满,对外宣传照样做得有声有色。
2
我从床头柜摸到烟,点上。
频繁加班,咖啡和烟成了自我慰藉的良药。说是来草原游玩放松,多半时间闷在宾馆处理那些急茬问题。抽了两口,颇为疲乏,靠在床头盹了几秒。一睁眼,林岳已经回来将我手中的烟摘去,坐在床边的圈椅,盯着我的目光仿佛望着猎物。我下意识扯过被子掩住下身。
她吃吃一笑,赤条条的身体颤悠,瞧你紧张成这样,放松点,这就像吃饭一样。我们不过是合起来吃顿饭,我有锅,你有铲。
她在公司大厦的三楼空中花园找我谈事,不知是为了笼络还是其他,并排走着时,忽然伸手就挎着我的胳膊,我手肘无意间触碰到她丰肥的胸部,触电似的往回抽,她若无其事,但一通谈话下来,我额头见汗。
公司男女背后称她为“绝灭”,有人甚至怀疑她性取向。
我不记得进房后就怎么就开始了。
我将笔记本搁在茶几,坐在圈椅按她的指令抹除掉梁鸣的痕迹。公司的微信群、内部系统、打卡记录、账号及相关数据。她不知何时就除去了外面的西服,将身体紧紧贴在我背后,要吃这顿合伙饭。
这些年,习惯了服从和执行。仿佛一个经过长期训练的军人听到指令。刚进公司,秦老师就告诉我们,中层和基层员工所要做的除了执行还是执行。思考是高管和老板的事情,质疑就是动摇。实际上,我们也的确没有时间思考,每天的任务熬到深夜才能勉强处理完。
程飞走时点拨我,傻子,在超智,你如果学不会推卸责任就等着累死。
夜阑人静,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到路边等出租,望着清寒的夜空几颗星斗明灭闪烁,我不禁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秦老师所说的奋斗者的星空吗?这种日子能熬到什么时候呢?
3
林岳猛地抽了一口烟,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将被子一掀,跳上来。她的身体确实像一口滚烫的锅。她迫不及待地跨马驰骋,似乎不太在意我的感受,肆意地发出骇人的高声呻吟。
很奇怪,现在的我只剩一个躯壳,灵魂已升在空中无动于衷地看着,仿佛只是看着两只动物在发情。
前天一早,三辆大巴把公司一百三十多号人拉往坝上草原。大家绵羊一般乖顺,默默地靠在椅背上。年轻的女导游唾沫横飞地想活跃下气氛,响应寥寥,她也觉得索然无味,乐得找地方歇着了。
梁鸣挨着我坐在中间位置,不久便沉沉睡去了。九月要开投资人会议,秦老师让我们抢在之前赶出四款新产品。日夜鏖战四十天,出来三款,测试还有一堆问题。秦老师对我们的进度极为不满,亲临我们部门痛批我们混日子、磨洋工。并说会议之前开不了产品发布会,便将整个部门解散。
梁鸣虽是我的副手,但负责的是另一条线——产品设计方向,他由秦老师亲自招进来的,被当作嫡系重点培养,基本不向我汇报工作,秦老师亲自布置,林岳也常对他耳提面命。他跟我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话又说话来,在超智谁跟谁都谈不上交情,秦老师不喜欢两个人走得近。我以为他坐边上是有事跟我商量,不想他沾着椅子就睡着了。后来宾馆人事将我们分配到一间房,草草吃完午饭,我们都闷在房间里处理问题。五点多钟,我从窗口望着外面碧油油的草场,扭头冲他说:出去走走吧。
他头也不回:你去吧。我这里还一堆bug呢!
我走到草场,望着广袤无垠的草原,八月的凉风轻轻吹着,眼前的旅人欢声笑语。
我忽然一怔了,我是谁,因何而来?
一个牧民牵着几匹马向我兜售,骑马,骑马!一大圈一百块。我走到马前,由他扶着上去了,他跨马在前牵着缰绳,慢慢开跑。我看向远处山丘几座敖包、系在绳子上斑斓的彩条随风飞扬。身后一阵马蹄,有人娇呼连连,正是林岳骑着一匹小马,被前方领路的牧民牵得飞快。她两手紧紧地拽着马鞍,脸色吓得煞白,慢点,慢点!抬头看见我,便喊:承志,快来救我!
我要死了,救救我!啊啊啊,她发出梦呓般的呻吟,动作渐慢下来,最后浑身一颤,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汗珠淌到我身上。
4
昨天早饭后,大巴车要拉众人去别的景点,我和梁鸣都闷在房间内各干各的,中间我出门在周围转了转,午饭回来喊他,他扬着苍白的脸对我说,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从他眼神中读到了一种孤独,想坐下来劝劝,但想想这是他该扛的,正如我该扛我自己那份一样。
忙到傍晚我步出酒店,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原上,抹了一层金灿灿的色彩,我望着如梦幻一般的景致,不觉流下泪来,像机器一般干活得太久了,偶见一束花、一抹绿色也会感到喜悦。
程飞说前沿大厦像一座监狱,超智科技尤像,秦老师就是监狱长,林岳之类就是狱卒;这种诋毁之语我从来都没有当一回事,不过一进大厦,顿感一股压抑。
有点凉了,踅回酒店,大巴正好停到院子里,众人从车上下来,三三两两凑一起说笑。回到房间,梁鸣皱着眉头看我一眼,头发挠得蓬松,屋里烟雾滚滚,镜片后闪烁着迷茫的目光。我推开窗户放烟雾出去,走到他身后,望着满屏的代码往上翻:他弓着背,几乎要伏在电脑上。
我忍不住说:兄弟,别干了。产品发布真有这么重要吗?你我心里都清楚,这种程度的产品能上市吗?上了市能卖得动吗?
他转过身来:可是…...可是,秦老师要拿它跟投资人说话…...不能到我这里拉后腿。
研发呢?销售呢?他们完成任务了吗?我也将烟掏出来点了:他们不照样玩得很开心。有人留意到我们两个还在房间加班吗?有人说一句宽慰的话吗?
他不禁一怔,良久吐出一句:鲁哥,你说我们这样干值不值?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抽了一阵烟,很久才憋出三个字:赌一把!我掐掉烟头,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兄弟,走吧!人终究不是机器,这样下去你会死的。我们去喝点酒,夜里好好睡个觉吧。
哎!他父母才刚刚出发,我们可能得在这个破地方呆上两三天。她往我脸上喷了一口烟,又莞尔一笑: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赤城相见。她的脚伸到我两腿中间:怎么又打不起精神来了。承志,你今年状态可不太对,秦老师一直把你当第二梯队来培养,跟你说吧,C轮今年还会招很多人,你会变得很有权势。
我看着她,我是管了一些人,但从来没觉得有过什么权。
她在被窝里踹了我一脚:你要学会向别人发号施令,下达指示。等你学会了,就会喜欢呆在公司!
5
简陋的大厅摆下十几桌,很是拥挤,梁鸣挨着我坐在中间位置。大厅内闹哄哄的,人群发出巨大嗡嗡嗡的声音。梁鸣抻着脖子往头桌望去。秦、吕、张、路、林五个人坐在桌子,显得很空,他们各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林岳不时站起来环视全场,创业初年,八仙过海,已经有三个出局了。
众人饥肠辘辘,见台上很久没什么动静,有人抄起筷子来菜吃了,其他人见也顾吃了起来。这桌阿峰把白酒开了,对我跟梁鸣说:鲁哥,梁哥,我们也开始吧!梁鸣望着头席,摇摇头,再等等吧,秦老师他们还没动筷子呢。众人望着我,我摆摆手,开吧,吃饭就不讲规矩。大家听了倒酒倒饮料,叮叮当当动起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导游拿着话筒登台,说晚宴后公司额外安排了烤全羊,篝火晚会。众人听了欢呼鼓掌。她又说下面请秦总给大家说几句。
秦老师穿着黑皮夹克,蓝牛仔裤,大步流星登台。林岳带头鼓掌,十来个跟得比较快,其他人反应慢一拍,才跟拍起来。梁鸣面颊绯红,转身往台上瞪眼看,使劲鼓掌。我夹了一块肉丢嘴里嚼,头也转向讲台。
秦老师环顾全场,手掌向下示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几个月,各位小伙伴都感到有些疲倦,有的跟不上公司节奏了,很多人的韧性正开始经受考验。他停下来,环顾了一圈,嗓音不高,但接下来每个字说得很清楚,你们看看,创业可不像游山玩水、览风阅景这么轻松。那些伟大的公司,有哪一家是随便成功的?大厂里拿到股票和期权的员工,哪一个是随便坐到现在的位置?在追求伟大目标的征途中,不断地超越、挑战自己的极限,才可能有机会成功!流汗、流血、甚至倒下也很正常。如果不经奋斗就能成功,大街上到处都是成功人士。梦想人人有,几人成真?没有坚定的信念、百折不挠的勇气怎么可能有成就。我一直跟大家说,超智科技一定会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外面那些臭鱼烂虾的闲言碎语我根本不Care,那些人只能在鱼塘里搅搅浑水,值得跟他们浪费口水?两三年你们再回头来看,你们达到的高度他们一辈子也够不着。在过程中很多人掉队了,退缩了,很正常,沉淀下来的才是公司的核心资产,可以一起面对各种困难并战胜它,毫无疑问,也必将分享到公司发展带来的成果。我相信你们大部分人都能做到!
林岳含笑端着一个玻璃杯走到向台上递给他。秦老师举起来,战友们,伙伴们,我们必将成功,干杯!
台下哗啦啦推开椅子站起来,举杯。梁鸣站起来时,身体歪了一把,我忙扶了一下。他颇为激动,把酒杯举得高高的,脸色白里透红,双目炯炯放光:为成功干杯!干杯!
他对秦老师是由衷敬畏,把他的话奉为圣旨。论起来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秦门弟子。他灌下一大口白酒,辣得张大嘴巴喘气。大约是受到秦老师讲话的激励,他一改初来时病蔫蔫的状态,变得活跃起来,端起酒杯跟兄弟们挨个敬酒,气氛逐渐热烈,我受此感染,也举杯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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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岳掐掉烟蒂,跨到床上将身体贴上来,她的身体又温软起来。我睁开眼睛,刚要开口,她按住我嘴唇:闭上眼睛。我乖乖闭上了。她翻手机的时候,我一直似醒非睡,若不是她时不时撩拨我,我只怕鼾声如雷了。这时她一手将我的手腕引导到她胸脯,在我耳边吹气如兰:快去探索眼前的美丽新世界吧。
我觉察不出任何浪漫,毕竟,从窗口一眼就能看见斜对面的医院,你的同事就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我揉面般搓揉了一通,显然不符合她的心意,复又引导到我的手掌往下。她轻吟: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辽阔的沙丘上艰难跋涉,风沙尖利地鸣叫着,他迷路了,他绝望狂奔,忽然,他发现了一片水草丰满的绿洲,下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岩洞,水流涓涓,他感受到生命的律动,这是神的恩赐啊,他流着眼泪跪下来感恩,他要去探索生命之源。我的手已经湿漉漉了,她握住了我的探索号,急促地说:快进来!
我翻过身来。
一圈酒敬下来,梁鸣的脸色血红,酒杯直晃,我要扶他坐下,见邻桌白酒纹丝未动,梁鸣去要过来往自己杯里倒满:鲁哥,一起去给秦老师敬杯酒吧。
我杯里还有半杯酒,只好也满上,撑着他腰:还行吗?
他嘴里喷着酒气笑道:必须行!过道人挨挨挤挤,不少人端着酒杯穿梭敬酒。挤到首桌,等着给秦老师敬酒的排了好几拨,轮到我们时,我和梁鸣并排端杯过去,秦老师,我们敬您一杯。梁鸣比我更兴奋,语无伦次地说着,秦老师,请放心,我梁鸣就是豁出命去也会按时完成任务!我一定会追随您走到底!
秦老师站起来,先看着我说,承志,你最近已经呈现出疲态,我看你是在心理上松懈下来了。要调整好节奏,公司不会等你。明白吗?
他转过去拍了拍梁鸣的肩膀作为勉励:梁鸣,你是拼命三郎不假,不过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可以干得更聪明。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你会坚定不渝地跟着公司走下去。
梁鸣听了这句褒奖,一饮而尽,倒转酒杯,以示酒干。他舌头都打卷了:秦......秦......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的。他已经站不稳了,我架着他挤出来,一到座位他就烂泥一般滑到桌子底下。
我喊阿峰一起架他去房间。客房在院子的另一侧,出门凉风一吹,梁鸣又醒了,张开嘴要吐。我们一人架着他一手,捶着他后背,干呕半天吐不出,又架回房间床上,他身体扭动了几下,就沉沉睡去。
鲁哥,快去抢烤全羊,晚了就光了。阿峰开门出去,我坐在椅子上,一根烟抽着,反复咀嚼秦老师的话,为什么我跟不上,是意识形态还是效率上的问题?也可能是林岳找我谈心的时候,我无意说的哪句话让她觉得有问题了。
梁鸣一动不动,桌上笔记本的屏幕还闪烁着,大约醒来就会下意识去干活。
我掐灭烟头,步出酒店,一阵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冷颤。院内通红,一圈圈围满了人,火光中,几个牧民装扮的男女拿着哈达、酒,立在一旁,秦老师执着一把尖刀,正在切白色大铁盘上的烤全羊,横一刀,竖一刀。切毕,一个女人将蓝色的哈达挂在他脖子上,众人鼓掌欢腾起来。
秦老师吃完肉,环顾四周,说,大家吃好玩好,往外便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林岳也挤出人群。他们走后,大家放开了,拥到肉桌前去抓肉吃,气氛顿时喧腾起来。
我意兴阑珊,走出院子,深邃的天空繁星闪烁,起起伏伏的原野朦朦胧胧,恍如幻境,一时间,我沉迷其中,耳边的喧嚣渐渐隐退。
我奋力在林岳身上探索,两手撑得有点发酸,一边脑中胡乱地闪过众人围着篝火吃肉、跳舞的画面,一边下身做着不相干的机械运动,我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任务,加紧抽送。
终于,结束了,我翻身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等我睁开眼睛,她已经穿好黑色西服,笔管条直地站在床前打量我,看怪物似的。我吓了一跳,如同在办公室被裸体展览,慌忙扯过被子遮羞。
她恢复了干练风格,吩咐道:冲个澡,到大堂,吃午饭去。说完挎着梁鸣的笔记本包,拿了手机开门出去。她开的房间不和我的在一层,房门咔嚓带上,我坐起来,脑子有些发懵,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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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阵,我们专业最热门的去处就是那些大厂或者拿到C轮、D轮的独角兽企业。先我们毕业的一些师兄学姐给我们树立了熠熠生辉的职业榜样,短短几年就拿到令人咂舌的高薪和期权,恍如一条令人倾慕的金光大道。财富、成功、理想,这些词汇盘踞在我们的脑海,令即将踏上社会的我们激情澎湃,血脉喷张。有几个同学如愿以偿,而我只能委身一家小公司,开始了码农生涯。郁郁寡欢熬了一年,四处寻找新机会。正值超智A轮融资过亿,入驻科技园区的前沿科技大厦,正大规模招兵买马。
我和七八个年纪相仿的面试者被安排在展厅等候面试官,这些没见过大世面惴惴不安的童子鸡被橱窗里琳琅满目的荣誉证书震撼了。秦老师是高端领军人才、行业专家、协会委员,林岳是全球一百名三十岁以下的创业女领袖之一。这个机构在全球最具潜力的五十家创业企业排名第三十位,那个机构颁发的人工智能独角兽排名二十五位云云......领导人光临展厅、秦老师接待时的合影…...令人对超智不由得悠然神往。
程飞面试对我说:超智的工资不如同行,工作强度高,压力大,若想赚钱图舒服,趁早别来。目前公司发展势头很猛,一年几个台阶,能熬到最后肯定会有厚报。不过凡事都有意外,拿到C轮D轮倒下去的公司不是没有。
我像落水者好不容易攀住了船舷一般,生怕水手举剑剁下来,忙不迭地点头:我不在乎现在的工资,我看重的是长远发展…...
这个表态让我现在的工资还不如猎头推过来的技术人员。程飞在我掌管技术部门的时候曾开导我:爱哭的牛马有草吃!相同的职位,竞争对手开出的薪水是两倍多。我也曾鼓起勇气想找秦老师谈一下,转念一想,会不会在秦老师心里留下不坚定的坏印象呢,毕竟不是谁都能熬到中层位置,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了。
入职半年,身边的同事换了一茬,高管们对此习以为常,三个HR从早到晚忙着筛查简历,约人面试。我掌管一个部门时,深受人员快速流动之苦,新的还没上手,老的已经走光,往往青黄不接,很多活只好自己咬牙顶上去。有时,几个能出活的手下跟我说要走人,我几乎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挽留。然而,我能给人家承诺什么呢。
我在浴室把喷头拧到最大,想起上周林岳找我谈心,说公司可能准备去团建,让我提前处理好手头工作,我随口一说程飞朋友圈发了他们团建图片,好像去三亚了。我恍然大悟,秦老师昨晚为何对我不冷不热,我不该留着程飞的微信呀,我在意识形态上出了大问题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
水声哗哗,快溢出浴室了,我恍然回神,关掉了喷头,外面手机铃声大作,我光着身子湿淋淋地跑出去接,林岳在大堂等得不耐烦了:磨磨唧唧干嘛,坐月子呢。我连忙说:马上来。回到浴室胡乱擦了把头发和身体。地板上蹚着几溜水迹。
来到大堂,迎面凉风吹来,头皮泛起一股凉意,才意识到头发还没擦干。林岳挎着一个黄色精致的LV提包,透过落地玻璃望着大街,紧身西裤把她的臀部裹得紧紧。我小跑到她的身边,林姐,刚处理了一个急活。
她左手一摆,并未转向我:不要解释,解释就是掩饰,迟了就是迟了。
过了几分钟,门口过来一辆黑色的奔驰,她冲外挥挥手,跟我说,秦老师一个朋友,走吧。我赶紧去为她开车门。
林岳从容上了后座,我钻进去带上车门,司机扭过头简单和林岳招呼一声:秦总跟我大概说了,没啥问题!
林岳微微欠身上前:麻烦张哥了!
张哥五十多岁,目光锐利,鹰钩鼻,看去挺威严。他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专心开车。
林岳靠在椅背上,微闭着双目,身上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不知她洗没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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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起昨夜回房的确切时间,我在外面徘徊了良久,踱步回来,离着几丈远看一大群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有人笑着冲我招手,我没过去,走到宾馆台阶冷眼旁观。我觉得这些年轻的男男女女只是在卖力地发泄。夜,渐冷了,不少人一面烤火,一面喝烧刀子暖身体。
人群开始散去,我看见他们朝宾馆走来,转身进大堂了。到房间打开床头灯,瞥了一眼对床的梁鸣,直挺挺躺着,睡得很沉,灯光打在他脸上,泛着一股诡异的红光。我怕吵醒他,脱去外衣连洗漱都没有就裹着被子睡了。大约是喝了酒,身体又疲倦不堪,很快便鼾声如雷。
一觉醒来,我下意识就去抓手机,去微信看有什么任务。时间早上六点一刻,从窗帘的缝隙往外望去,天色蒙蒙亮。我再也睡不着了,大酒之后,脑袋一跳一跳地生疼,嘴里反胃,要呕却呕不出来。我掀被子爬起来,趿着拖鞋到卫生间洗漱。又冲了一个澡,裹着浴巾回来,看梁鸣纹丝不动,心里纳闷,便喊了他一声,不响。怎么睡这么死,我过去推了他一下,身体僵直,动也不动。梁鸣,梁鸣!我连喊几声不应,慌了,伸手到他鼻子底下,没有呼吸。
我在手机上按下120,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事,不请示领导岂能擅自作主张。我连忙拨打林岳的手机,响了很久,她接了,带着睡意,有几分恼怒:这么早,有什么事?
林姐,我刚叫梁鸣,怎么喊都不答应,伸手到他鼻子底下,没有呼吸,人可能没了,赶紧叫120、110吧。我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她也有点紧张,语气却是严厉:别慌,等我来看一眼。你在哪个房间?
我告诉她房间号,挂了电话,手足无措,夹烟的手指都发抖,点了三次才点着。老天,梁鸣什么时候死的,我跟死人睡了一夜。
抽了半支烟,外间敲门,我慌忙去开,林岳走进来,皱着眉,板着面孔,吩咐我开灯。我按着开关,房间灯火通明,她隔着一丈远看着梁鸣,喊了几声,梁鸣脸色惨白,不响。她望着我说,你先别声张,我去找秦老师。不过她又踌躇道:他昨夜睡得晚,这回指定没起来。
我急了:梁鸣连着熬夜四十几天,昨夜又喝多了,很可能凌晨猝死。
她杏眼圆睁,厉声道:最好不要先下结论,你跟他住一晚,警察来了是不是先得审你?
我顿时怔住了。
等公司领导安排!她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我脑袋一片空白,眼前忽然黑了,一夜之间竟然成了谋杀嫌疑人!
我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窗外,天色已大亮,走廊内一阵阵脚步声、说笑声,我呆呆坐着,好似等待命运的审判。
七点半,林岳再来,我像流放到孤寒之地的囚徒看到亲人一般,眼泪差一点掉下来。这回她镇定多了,对我说:这个事低调处理,闹得人尽皆知,对你对公司都有影响,听我安排就行了。一会儿大巴把公司人拉走了,你再打120,就说你跟他一起出来旅游,昨夜喝了点,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我差不多六神无主了,一面点头:可林姐,我怕一个人处理不了啊?
放心!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她仍站在玄关处,朝梁鸣望了一眼,说,你先把衣服穿上,把他的东西收拾好。
我这才发现身上仍旧裹着浴巾,脸色一红。她开门出去,带上门,我脑子慢慢稳下来,没有急着穿衣服,又点着一支烟,开始梳理这件事。
张哥把我们拉到县郊一处精致的农家院,说是他自家的地方,不对外开放,只用于接待领导和朋友。院子很安静,就在葡萄架下支了桌椅,叫厨师烤了一些肉串、蔬果,五六盘,林岳挨着他坐了,我离得远一些。
吃饭中间张哥问:没买人身意外险?
林岳摇摇头:秦老师也没有,公司要把人均绩效做上去,能省的成本尽量省。
张哥又问:现在估值多少了?
林岳道:C轮二十亿。
张哥叹道:好家伙,你们干一年我干一辈子都撵不上。回头上市原始股给我留点。我也跟着发点财。
林岳老练地笑道:到时我们给张哥送点股票。
张哥听了很高兴:就这样说定了,到时我去找你哦。
宾主交谈甚欢。
临了,张哥又对林岳说:要不要下午去见下公安局局长。
林岳想了一想,说:先不去麻烦人家了,秦老师的意思是以防万一,万一家属胡搅蛮缠,那就得麻烦张哥了。
张哥点头:也好,见人就得备礼。你张哥在这个地界混了几十年,钱没赚多少,找谁一个电话,多少都得给点面子。
林岳奉承道:一眼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
我傻子一般坐一边听着,饭后,张哥提出要送我们回宾馆,林岳说不麻烦,想到处转转。
9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林岳轻轻哼唱着,忽然扭头问我:下面什么词。
我挠挠头皮,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老歌吧,记不起来。
小时候,我妈可喜欢唱这首歌啰…...她望着坡下面的草场,陷入了沉思,脸上流露出一种难见的温情。
下午三点,我们坐在一个草坡上。阳光打在身上,有几分热,一阵凉风拂过,像情人的抚摸。草坡下一大片大草场,用铁丝圈起来,一群牛马在里面悠闲吃草。
我妈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来歌里唱的大草原看看。她喃喃。
那还不简单,北京开车过来也不远。我渐渐放松了,脑子不再想梁鸣的事了。
她沉默许久,眼中闪烁着泪花: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妈得癌症去世了。她本来有治的,怕花钱拖累我姐和我,生生扛着,不告诉我们。我很少见过她动情,在公司从来公事公办、雷厉风行的做派。也很少听她说起自己的家世,即便是一起吃工作餐,每句话几乎离不开工作。
我想安慰她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并不看我,双手抱着膝盖: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家又没男孩,只有我姐和我,全村都瞧不起我们。我爸老实巴交,被人欺负了只能在家里哼哼几声。我妈性格要强,啥事都她出头,不怕跟那些人吵得昏天黑地。我妈跟我们说,呆在那种小地方,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她养猪、种菜、打零工拼命赚钱要供我姐俩上学。每天干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三个舅舅家里条件不错,可是从来没帮我们。我外公死时,镇上留了几间房,说好留给我妈一间。他们竟然合起伙来把我妈那份给吞掉了,然后自己又打得不可开交。
我恨那个地方,来北京后,从来没想过要回去看看,我看不起那些势利胆怯又狡狯的小人。今年清明回去扫墓,我们住县城最好的宾馆,扫完我们就回来,那些亲戚们好像忘记过去怎么待我们,一个个抢着喊我们吃酒,谁稀罕?知道我们有出息了,都想着攀附捞点好处。上月我三舅给我打电话,叫得那个亲:岳岳,你看你弟弟毕业了工作还没着落呢,你现在这么大公司的领导,要不让他跟着你得了,反正你也得用人,用自己人不是更放心么。
谁跟他是自己人?对我妈最坏的就数他。我立马就挂了,他转头就去求我爸。我爸烂好人,耳根软,跟我说,不行咱就拉他一把。我宁可帮叫花子也不可能帮他们!等公司上市了,我们姐俩也弄个大排场回去,叫那些王八们睁大狗眼,好好瞧瞧!
她说了很多。
我的家境说不上好,也坏不到哪里去,父母是小县城的公务员,工资不高,然而对我们兄妹吃穿用度也算竭尽所能了。相比农村来的同学,我们的条件算是很优渥的。上大学同寝室两个农村来的同学千方百计勤工俭学赚伙食费,我则完全没有这种顾虑,大一就冲父母要钱买了笔记本电脑,从来没为明天的伙食费担忧过。我不能完全体会到她经历的人情冷暖。
我笑道:可能是小地方人眼界浅,有眼不识泰山。
她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他们不是眼界浅,眼光贼着呢,有奶便是娘,没奶一脚踹。她挥了挥手,唉,我跟你叨叨这个干嘛!立起来走向几步远的一簇野草,紫色的黄的,弯腰弯腰掐了两朵,冲我灿然一笑:承志,来,姐姐给你打扮打扮。
我摇了摇手,不要不要,哪有男人戴花的。
她跑过来,一手按住我肩膀,将花插到我头发里。转到我正前方,看着,笑得花枝乱颤:别说,你戴花还挺像好看,夜里姐姐把你收了。
我伸手摘下来,站起来要往她头上插,她颠颠跑开了,我追上去从后面揽住她的腰身,笑着将花插在她的鬓发里:我捉到一个压寨夫人了。
她转身伏在我怀里不动,搂着我的腰,胸脯紧紧地贴住我。她仰面看着我:傻蛋,我们在谈恋爱吗?
她脸上竟然带着一股少女的羞涩,我不禁一呆:你说是就是。
她搂了我一会儿,慢慢松开,望着下面,叹了口气:我现在还不合适。我发过誓,公司没有上市之前保持独身,我不想为这个分神。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突破公司森严的身份壁垒,主动向她表白,这样的环境总让人容易忘记很多。
她摘下花丢在草地上,摇摇头:我只是不由自主地跟你玩了过家家,你明白的。她的神态渐渐地恢复到往常。
过家家也是个任务吧,启动和结束的开关都在她手里。
她意识到这种措辞可能会伤害到我,伸手轻轻在我面颊上拍了拍:承志,只要你跟上节拍,秦老师和我肯定会对你有安排和考虑的。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望着县城层层叠叠的楼房,沉默了半晌,说道:梁鸣可惜了,年纪轻轻的,秦老师对他亲自培养,也寄予厚望。大山里面的孩子,能考上大学就很不容易。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说到梁鸣。之前我们总是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到。
她看了我一眼,又道:你心里可能会认为秦老师和我很冷酷,对他的死无动于衷,还要做各种预防措施......顿了顿又道:公司做到这个份上,很多人的利益在里面,秦老师和我的身家性命,包括你的前程,我们不能不慎重处理。梁鸣只是个意外,外面别有用心的人就会拿这个大做文章,来搞臭超智。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发窘,忙急着表态:林姐,公司人都说我是秦门弟子,我是经过考验的。
她点了点头:现在最怕乡下人难缠,不相干的人都会闻着腥味过来,把超智当唐僧肉,谁都想趁机吃一块。
我点点头,积压的疑团一时烟消云散,公司处理问题不得不未雨绸缪,做好万全之策。
走吧,你陪我去县城逛逛,看有啥好买的,我喜欢购物来缓解压力。说毕,她伸手挎住我胳膊,一时又变成娇柔依人的小女人。
10
后面半天的过家家颇为轻松,若说当作一个任务来看待,也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完成。我们叫了车来到县城最繁华大街,我陪着她从这家商铺转到那家商铺。她看上的东西,不较价格,直接让店家成双成对地打包,付款时眼皮都不眨一下。
她蹬着高跟鞋从一个店转到另一个店,昂首挺胸,不知疲倦地从街头逛到街尾,太阳西沉,柔柔阳光洒在大街上,我替她拎包的影子颇像一只老牛拉着破车,终于她站在街边踌躇半晌,转身对我说:小地方,没啥逛的,回去吧。
回到酒店,我拎着物品将东西摆在电视柜旁的桌上,胳膊竟有些酸痛。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脱掉高跟鞋,活动着脚踝。冲我嫣然一笑:咱们一会儿去这家店吃饭吧,我看评价还行。
我走过去,凑近她的脸看手机屏幕,一看人均消费三百多,吓一跳,林姐,太贵了,我们楼下吃碗面得了。
她伸手往我裆里碰了碰,露出诡异的笑容:你当了半天苦力,给你补补,放心,姐买单。
我讪讪而笑,忽然有种吃软饭的感觉。她仍旧刷着手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歇会就去吃饭。
我坐下掏出手机扫一眼,公司微信群很热闹,发了不少领导在风景区的照片,还有几张合影。林岳将一只脚伸到我的大腿上:帮我揉揉。我两手做爪状,揉揉捏捏。
她一边盯着手机一边说:我姐比我还能逛街呢,老秦陪两回就烦了,给我打电话,给你安排一个重要任务,替我陪你姐逛街。她买东西比我还狠,每天收垃圾的在楼下等她丢纸壳。老秦经常抱怨,就算我买个大别墅还不够塞她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是,见了就想买,买回来一年两年也用不上,周日喊了关系好的大学同学来家里,衣柜橱柜都打开了,让她们挑,喜欢什么挑两件拿走。她们都说我是散财童女。
她竟然跟我谈起这么隐秘的话题,我竟不知道如何接话,低头憋了半天,才说:秦老师竟然也抽时间陪夫人逛街。
林岳诧异地看着我,没说话,仿佛我很幼稚。以前我爸常常讲一个故事,说一个乡下懒汉坐在墙根晒太阳,做了一个白日梦,逢人就说,梦到自己当皇帝了,在一个很大的砖瓦屋里,他坐在火边烤着火,手里抓着一把炒豆吃着,下人捧着一盘红薯片伺候。
我是这样的乡下懒汉吗?超智高管的薪资在业界不算高,听林岳的语气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三个月之后,程飞帮我开释了疑云。超智科技每年有大量资源的采购,用哪家供应商只有秦老师能拍板,而市场部每年也有数百万的宣传费用,怎么花林岳岂容他人染指。傻瓜,你以为他们会跟你们同甘共苦么?他们来钱的路子多着呢。
晚餐很丰盛,甚至有些奢侈,羊羔肉、牛排等七八个菜摆满台面。林岳要了一支价格不菲的红酒。我们像情侣一般享受着烛光晚餐。
买单时,她特意问服务员要了发票,我这才想起传言,在超智只有她和秦老师的报销单畅通无阻。管它呢,我跟着受用。
我们喝得醉醺醺的,下了车勾肩搭背回到酒店,我先送她到房间,到床边,她蛇一般缠住我。我和她一起跌到大床上,她又推开我,冁然一笑:有点仪式感!上去洗干净了等我,我要生吞了你。
我回到房里,用沐浴露细细地擦着身体,举着喷头从头上浇下,水有点凉,身上的泡泡冲刷到瓷砖上。身体仿佛彻底苏醒了一般,对即将到来的节目充满期待。我彻底忘记了斜对面的医院,心醉神迷纵欲享乐,难以自拔。
我擦干头发和身体上的水珠,一丝不挂,坐在床边,点着一根烟慢慢抽着,脑中萌生一个念头,回北京之后,我们在公司该如何相对,她冷起面孔对我传道授业时,我透过她呆板西服能看到什么呢?她心里会怎么想呢。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页翻篇了,或者某个时间她再下一个过家家的任务单。烟抽到一半,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我心里又是一阵剧跳,腾云驾雾将门徐徐打开,她闪身进来,老练地关上房门。我们看看彼此,不觉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她换了一身红色的旗袍,将身段包裹得婀娜多姿,脸上大约也涂过粉,精心修饰过一番,灯光下看起来很白腻,两片薄薄的嘴唇涂了口红,性感妖娆。藕节一般的胳膊挎着一个精致的黑色LV小包。
我挺立的家伙毫无疑问破坏了她精心营造的仪式感,我也许穿一身燕尾服更为相宜。手机播着轻柔的音乐,关闭房间里的灯光,借着街道透进来的淡淡黄色的光亮,我们翩翩起舞。
我胆子大起来,抱起她往床边,之后却像一只刚成年的蛮牛爬上母牛的背却显得无比笨拙。好在她及时导着,颠鸾倒凤,渐渐和谐,正当我准备全力冲刺之时,手机响起,她抄起手机走向卫生间。
我知道了,马上处理好!
回来隔着床一丈远,脸色阴沉,目光如刀盯着我。滚烫的肉体转瞬冷却下来。我吓了一跳,激灵坐起来,莫名所以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林姐!
你藏得够深的,我竟然还跟你滚床单!她语气像警察审问犯人一样,目光一刻不离我的眼睛。
我望着她的脸,迷茫地说:林姐,就算判死刑也要知道犯了什么罪!
她怒气冲冲说道:程飞那个群,那帮臭鱼烂虾怎么就议论起超智累死了人!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梁鸣这事?
我腾地跳起来,脸憋得通红,抄起手机,点开程飞的微信,里面一片空白,跳到她面前,林姐,你看,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他教我两年,我不好删他微信。
她扫了一眼,冷笑道:清理数据还不简单,我说过不用解释。
我跺脚发誓:林姐,我要是跟程飞泄露过半个字,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她走到椅子那里坐下,拿出一根烟,脸色阴沉,目光闪烁着凶狠。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站在她的跟前。见她不说话,我又解释道:我泄露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一直跟你在处理这事,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她抬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沉思。
我手足无措,恨不得掏出心来表露清白。忽然手机响起,是程飞的打来的语音,我把手机屏幕转给她看。
她哼了一声:接吧,主子要给你论功行赏吧。
我接通,将扬声器打开,手机放在床上。
程飞:终于接一回电话了,你还活着?
我看了一眼林岳,回道:飞哥,有什么事吗?
程飞:我听说超智有人送医院了,说是累死的,担心是你,看来你活得蛮好,我就放心了。
我干笑道:听谁谣传!公司团建呢,一个个都活蹦乱跳!
程飞大笑:承志,别他妈的一傻到底,你是人家的棋子,用完就丢,你现在还是跟外包公司签的合同吧,出了事,超智可以推到一干二净,分赃时,也可以把你一脚踢开!
林岳抿着嘴冷笑着,怒视着手机。
我说:我合同早就转超智了。
程飞呵呵笑了声,鱼游水底,冷暖自知。你要一味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言语就挂了电话。
林岳骂道:该死的叛徒,总有一天要把他赶出这行。
程飞这个电话来得恰如其分,让我洗脱了嫌疑,我如释重负。她抄起手机去卫生间打电话,嘀嘀咕咕声音很低,一分钟后回来:要不咱们接着把游戏做完?
我摇摇头。她抓起内裤穿了,又穿上旗袍,仍旧在椅子上坐了,真扫兴,这么好的兴致叫叛徒给搅没了。她又抓起烟来,缓缓吐了烟圈,我望着它幻梦般地扩散开来。
有时候,人到一定的位置注定要孤独,没有朋友,有人说秦老师和我冷酷无情,你想想,没有雷霆手段,公司也许就没了。每年是秦老师,不是别人,去对投资人作交代,每年是秦老师,不是别人,去跟各个投资人谈融资,是秦老师,而不是别人,带着这个公司往前走,公司的人不该对他有交代吗?但凡我们好说话一点,岂不是什么事都糊弄糊弄就过去了。那超智还上什么市?大家还谈什么狗屁财务自由的理想。
我不知道,她说的似乎与我有关,又似乎跟我没关,我从窗帘缝隙望着对面医院,脑海中又出现梁鸣伏在笔记本上的样子。我现在只想这事赶紧了了,也许该换个正常点的工作了,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里有时终须,命里无时莫强求。跟不住就跟不住吧。
她也是意兴阑珊,站起来,拎起小包,略带一丝歉意地看着我:你好好休息吧。我也要下去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说着,高跟鞋打着地板,咯噔咯噔,开门离开,鞋声渐渐远去。
我起身关上门。翻手机看时,程飞发来一条微信,她就在你身边吧,傻瓜、赶紧收集证据自我保护。一会儿又发了一条:超智买了上网行为监控系统,监控员工在网上的一举一动。程飞大约在公司安插了卧底,而秦老师也很快知道他的举动,大约也在他身边安插了卧底。
我顿感脊背阵阵发凉。
11
我躺在床上,回首在超智的四年,茫然一片,除了无休止加班就是加班,想不出特别的事情来,如果有,就是跟女股东莫名其妙地过了一回家家。几乎没有当初想象中的理想、激情和人生成就感。虚荣心满足带来的兴奋和愉悦消失之后,每个日夜渐渐变成漫长的煎熬,痛苦和疲惫开始加剧。也许我不懂得运用权势,体会不到发号施令的快感。然而,这个百十人的公司,真正有权势的不就是秦老师和林岳两人而已吗。
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想起程飞的警告,打开笔记本连公司内网,把尚未清理干净的梁鸣的数据拷贝一份,截图的截图,拷屏的拷屏。为防万一,连同自己的数据同样弄了一份出来。外面登录内网做这些操作,上网监测系统是监控不到的。我想,必要的自我保护是正当的。这个行当,员工被弃子清理掉的比比皆是,只是看何时会轮到自己。弄完,关上笔记本,仍被失眠折磨,辗转反侧。
迷迷瞪瞪一睁眼,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穿衣起床,大街上,车如长龙,人声鼎沸,晨风有几丝凉意,我彷徨街头,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林岳打电话问我在哪里,说梁鸣没做完的活由我先接下来。新品仍旧要如期发布出来。
我手头还有一堆活等着处理呢。我说:阿峰比我更熟悉,上手会更快。
梁鸣的事先要在公司冷处理,其他人不适合知道。你把手头工作分下去,把产品接手,这个更紧急重要。她干脆对我发号施令。
我踌躇半晌:正常情况,一屋子人干几个月也未必能推出稳定的产品。就为了应付投资人,无端地消耗人力物力。梁鸣已经消耗光了,难道要把我也填进去吗?新品是给投资人交代的救命稻草吗?
你抓紧时间熟悉,来我房间拿梁鸣的笔记本。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大约察觉了我的怠慢。我很奇怪,她又不是我直管领导。
我说:我得跟老吕要人。
她怒道:不是跟你说了公司要冷处理吗?
我语调也提高了:这活一个人做不来,我不做第二个梁鸣!
她呆了半刻,我的态度肯定出乎她意料之外:秦老师很看重新品发布,承志,你掂量掂量。啪地挂了电话。
我怎么掂量?眼前的一切便都变成灰色了,如泰山压顶一般。耳边的喧嚣都感觉不到了。我发了会呆,直到眼前慢慢恢复明亮,喧嚣声又渐渐大了起来。我想起下楼是要吃早餐来的。路边一个早点摊,要了一碗面,食不知味。眼前灰衣闪过,一抬头她挎着笔记本包站在我跟前面无表情看着我。我一时错愕,张着嘴巴:林姐?她噗嗤一笑:吃饭不叫我,你好自私。
我挠挠头皮,不过她的笑容让我心神稍安。她盯了我半晌,看得我颇为慌乱,只得讪讪说道:林姐,你吃啥。我来点。她往我油汪汪的面碗里看了一眼,摇摇头:太腻,不想吃了。刚才我有点急眼,语气有点重,向你道歉!产品工作移交到你这里,工作量的确很大,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先接着,能干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后续招人顶上来。你一直是超智的旗帜和新员工的榜样,怎么可能不爱惜你呢?
我虽然听出她的言不由衷,然而还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心里偶尔闪过离开超智的想法,但毕竟从未坚定过决心,对他们的震怒有一种习惯性的诚惶诚恐,仿佛是被驯服久了的绵羊。我几口吃完,她将梁鸣的笔记本递给我,酒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奔驰,她大步流星地走上了车,车头强横地别住人流和电动车,驶入主道。
我背着包回到酒店,心里琢磨,整个过程都是她在处理,梁鸣亲属也是她亲自联络沟通,我只是一粒棋子,需要时派任务,自然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回到房间,打开梁鸣的笔记本,登录密码被林岳清除了,里面的文件大约被反复检查过,觉得可以放心地交给我。
码农的桌面大都很乱,密密麻麻排列着文件。梁鸣整理得却很干净,我点进D盘和E盘察看文件,大都是工作文档。我略略看了看,脑袋都大了,心烦意乱,我对这块不熟,需要一边学一边干。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恨不得将笔记本抓起来摔稀巴烂。烟咬在嘴里,熏得眼泪直流,一手发泄似的将文件挨个点开,点开一个Word文档,里面的文字跳出来,我忽地怔住了。
一个孤独的旅人
在辽阔的沙丘上艰难跋涉
风沙尖利地鸣叫着
他迷路了
他绝望狂奔
忽然,他发现了一片水草丰满的绿洲
下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岩洞
水流涓涓
他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这是神的恩赐啊
他流着眼泪跪下来感恩
他要去探索生命之源。
我还没忘,昨日上午,林岳在引导我探索她身体的时候念的就是这几句。
原来她是准备跟梁鸣在草原做过家家的游戏。在此之前,一次?两次…...梁鸣死了,她竟能无缝地启用我这个备胎,她低吟之时,脑中会闪过梁鸣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吗?
我一种反胃,一股辛辣涌进鼻腔,我跑到卫生间将早餐都吐出来了,鼻腔和嘴巴一阵一阵的酸辣。吐完我除掉衣服,在卫生间淋浴,用沐浴露擦一遍身体,滚烫的水冲一遍,擦一遍,再冲一遍,皮肤似乎都要烫熟了,冲到热水器的热水告罄,浴室的水溢到卫生间地面上漫了一层,我才擦干身体,出来,翻到床上,目光从窗户望到医院的反光的墙体,我在这头,梁鸣在那头,我第一次有了跟他息息相关的感觉,然而,他已经死了。
12
三个月之后,我躺在川南一个小县城医院的病房,昼夜冷如冰窑。我蜷缩在发霉潮湿的被子里,不敢随便翻动,生怕扯动缝补不久的伤口。程飞放下繁冗的工作,特意飞来探望我,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嘴里哈出一股股白气,不时从口袋掏出纸巾擦拭镜片上的雾气。他仍延续互联网公司一贯高效的作风,进屋未及寒暄,就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在他与师兄秦昭明的棋局中,他希望我做过河的卒子,一直供到底。
傻瓜,你一个平头百姓,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关系没关系,孤身一人怎么斗得过他们。他们想搞臭你还不容易,那些自媒体、垂直媒体给俩钱什么稿都能发。你想搞他们,发平台,出来没两小时就给你删了。资本投了几个亿给超智,怎么可能让你掀桌子。你根本不是一个量级。我们做你的后盾,就不一样了。秦昭明有的我都,一个能豁得出去的小姨子除外。他立在床边语速很快,像机关枪一般向我下了这番说辞。
我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谢谢师傅不远千里来探望我这枚棋子。
程飞一愣,在椅子上坐下,他大约以为我是一个将溺死的落水者,在绝望地扑腾一番之后,忽然看到丢过来一块浮木,眼中应该含着庆幸和感激的泪水。
承志,实话实说,论交情,我还没到要抛下工作来这个小地方看你的程度。他说得很坦率:你的目的是要让姐夫、小姨子付出代价。而我也要跟他们清算旧账,不谋而合,我可以专门弄一个团队配合你,各种媒体资源,钱的投入,你斗他们才有胜算。
我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望着他苦笑:看来你跟他们的仇结得够深!
程飞摇摇头:个人恩怨只占一小部分,核心是竞争因素,两个题材差不多的公司,它如果抢先上市了,我们机会就小了。反之亦然。秦昭明比我老板更擅长忽悠,不少人被他给蒙蔽了,对我们威胁很大,所以要趁着这次把事情搞大,把超智搞臭。他顿了顿,看着我。我望着他喷出的一大串白雾,点头笑了笑,扯得伤口一阵疼痛:利益才是核心,剩下的都可以作为筹码来做交换。
程飞反问我:不然呢?大家拼死拼活所为何来?我跟老板商量了,不让你白干,你可以过我这边来带个部门,薪水肯定比超智给的多,事成了之后,给你一定份额的期权。你去大厂绝对拿不到这么优厚的条件。
伤口有点疼,我皱着眉头忍着。
现在反观当年我和秦昭明的分歧,我主张创新做新东西,他坚决制止,命令我们只能照抄国外成熟的东西。我出去玩了一两个新东西之后,领会到其实他是对的。资本根本等不了你什么鬼创新,上了高速,油门就得踩到底。一个行当里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弄一个概念供出虚火来,热钱进来,吹上市,收割一茬,拿到好处散场。谁有耐心沉下去创新?这种情况,沉下去就浮不上来了。我恨他们不是别的,是他们清洗我出局的手段过于卑劣。
我冷笑道:一条人命也不过几万块,所有人都是棋子,用完就扔。
程飞淡淡说道:这个很正常,你在里面玩,就得一直保持有价值。要不你抓住他们的把柄。我从来没想到姐夫小姨子居然能勾结起来,厚颜无耻地设计我。
我笑道:这正常,人家才是一家人。
程飞掩饰不住愤怒的情绪:一家人,狗男女商量出下作的仙人跳!姐夫给小姨子拍裸照?
我一愣,以程飞的性格,不像是好捏的软柿子,悄无声地被清理出去,必有特殊的手段,但超智任何一个不清楚内幕的人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程飞稍稍平静下来:我跟秦昭明闹脾气,还没到分道扬镳的程度,公司开股东会我顶撞了他几次。小姨子平时对我看上去也很尊敬,师兄师兄叫那个甜,一天夜里她居中调停,喊上我们两个一起喝酒,喝酒中间,秦昭明说了一堆兄弟感情,我听了大为感动,被他们灌得烂醉。醒来一睁眼,小姨子睡身边,光溜溜的,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喊我强奸,姐夫冲进来就拍照。我就这样被拿住了,当场把转让的协议签了。不然我老婆就会收到照片。
我暗想,我的裸照也在林岳手里,是我打盹的时候她下手拍的,她玩这套如火纯青。
程飞嘿嘿笑道:谁能想到姐夫小姨子能下作到不顾人伦,哪怕是别的股东来做这等龌龊事,也不会让我感到如此恶心。
程飞总结道:想斗过她们就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不是也有小姨子的裸照吗?搞臭她。
我是在梁鸣的电脑里找到她的裸照,不过梁鸣并非趁她不留意拍下来做威胁之用,而是把她当做女神供奉。我记得只跟阿峰谈话说过,程飞立刻就知道了。
我摇摇头:我不想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程飞急了:你傻了,她都找杀手谋杀你了,你倒是挺讲究!
我知道是梁鸣的外甥干的!我斩钉截铁地回道:他想用我手头掌握的材料去敲诈超智,我没答应,他怀恨在心,骑摩托车迎面冲过来在我肚子上扎了一刀。
程飞摇摇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来真是为梁家人抱不平,可是人家并不领情,你不觉得寒心吗?你图啥呀!
我沉吟半晌:真相!
真相?程飞腾地站起来。谁在乎真相呢,超智的员工?死者家属?那些媒体?还是对这个行业趋之如骛的毕业生?
老实说,我不知道!
说话很长时间了,伤口很疼,我艰难地往上挪了挪,靠着床头坐起来,看着程飞:我揭露真相,我问心无愧,总有一些人会领悟!
13
很久之后,我脑中还盘踞着在长途汽车站看到梁鸣父母的那刻,两个承受着丧子之痛长途跋涉的老人瞬时击穿了我用冷漠筑起的盾牌。超智在我心里垒起的高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在一群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旅客之中,两个悲伤愁苦的、面容憔悴的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约是干农活久了的缘故,风吹日晒,面目黧黑苍老。两人皆穿着老旧的蓝色粗布衣裳,下了车,相互搀扶颤巍巍下车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才六十多岁,比城里七八十岁老人更显老态。那一瞬,我的眼眶湿润了,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林岳站在我身边,冷漠地看着游人从车上下来,她嘴里喷着酒气,中午跟张哥出去应酬大约喝了不少。
下午两点左右她回来,径在大堂给我打电话,语气冷硬:梁鸣家属快到长途车站了,你跟我去接下。我中午饭尚未吃,无意窥破了她和梁鸣的秘密,突然没有任何食欲。下楼来见她两颊绯红,面带桃色,隐隐觉得不妥,欲张口指出来,见她神情冷淡,把嘴巴闭上。
林岳嘱咐我:你看我眼色行事,不要多说话。
我心里突然一阵激烈的反感,忍不住哼了一声:放心,道具才不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没说话,头发一甩,大步流星,迈出大门。我迟疑了一会,跟了上去,决定用一种无所谓的超脱态度观看她的表演。
令我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道具不能自已地入戏了。林岳见家属只有两个老人来,一下子松弛下来。我不知道电话里她跟梁家怎么说的,说了些什么。她严阵以待、深沟高垒对两个悲痛欲绝的老人似乎没有用武之地。我没等她指令便抢上去了扶他们:叔叔,阿姨,我是梁鸣的同事小鲁。我没照顾好梁鸣,你们节哀...…保重!我哽咽着,眼泪流出来。梁父青筋毕露、指节突出的右手握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抖,他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用带着浓重四川腔调的普通话说:给领导添麻烦了!梁母已经是老泪纵横了,抹了一把眼泪,说:娃儿自己没得福气!
此时林岳已经走向前,保持着一贯冷静作风,对梁父梁母说:叔叔,阿姨,我是林岳,一直跟你们联系。我是梁鸣的直接领导。梁鸣出了意外之后,我第一时间从北京过来处理。梁鸣是公司重点培养人才,出了这次意外,我和公司的其他领导都很痛心。你们失去了孝顺儿子,我们失去了重要人才。她鼻孔窸窣,眼中竟然泛出一丝泪光,说着用手背抹了抹,又说:叔叔阿姨,放心,公司再困难,也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尽力补偿。
梁父诚朴的脸上竟然露出感激之情:谢谢你啊,谢谢你对梁鸣照顾。
我望着林岳说:林总,要不我们先带叔叔阿姨去宾馆歇息吧。
林岳点点,搀着梁母走出车站。
车上,我满腹狐疑,她给两个善良的老人编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呢。为何梁家没有其他亲属前来呢?
到酒店,林岳把他们安顿在一层,既不靠她的房间,又不挨我的房间。送两人进房间之后,我将他们灰色的背包放在桌上。林岳便吩咐我:鲁经理,你去医院法医科拿下死亡鉴定书。我不觉一愣,死亡鉴定怎么也得等家属到了才能做呀,多一天都等不起吗?我的迟疑梁母肯定没察觉出来。他们悲痛、疲劳,虚脱。林岳又对我重复了一遍:鲁经理,快去吧,我在这里陪叔叔阿姨。
我只好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徘徊了一阵,听得房间咔嚓锁上,我意识到林岳的用意大约是支我出来,趁他们迷迷糊糊之际,一下子敲定赔偿条件。
老实说,这原本与我无关,事情早了结我也早解脱,有人被清理出去之时,带着愤怒和不甘,大闹一场,不过,大多数人对此熟视无睹、漠不关心。员工中弥漫着习惯性的麻木气氛。就像战场上见惯了死伤累累的士卒,到最后,即便是身边战友倒下去,心里不会再起一丝波澜。然而,我对林岳处心积虑地欺骗玩偶两个善良诚朴老人的伎俩感到很愤怒。
两个中年男大夫坐在椅子上聊天。我挤出笑脸问靠门口那个:请问梁鸣的死亡鉴定书是这里取吗?
那大夫看我一眼,见我尚带着一丝怒气,脸色便沉下来了: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同事,领导叫我来取的。
他没好气嘀咕一声:难怪,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低头看时,上写着死亡鉴定书,半页纸,扫了一眼,死亡原因是:急性心肌梗死引发心源性休克。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左右。
我捏着鉴定单问他,早发现送医院是不是还有救?
大夫点点头:那当然。
我摇摇头叹息道:可惜六点一刻才发现他不行了。
那会送来可能就救回来了。大夫几乎是脱口而出,似乎又意识到什么了,不再接着往下说。
我指了指鉴定书:不是你说凌晨三点人就没了吗?
那大夫冲我摆了摆手,说:快走吧,别给我找麻烦。
我恍然大悟,脑中迅速勾勒了整个事情的过程,林岳电话说服家属同意先解剖尸体做死亡鉴定,结果死亡时间大约在救护车抵达前后,也即是旅游大巴车将公司人员拉走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错过了梁鸣的最佳抢救时间。她自然不能拿着这么一份死亡鉴定书给家属。得到消息之后,便立刻请张哥打通关系,压着法医重新出具了一份虚假的鉴定。
我托着似乎有千斤分量的鉴定,带着一种深深的负疚和强烈的愤怒。我缺乏医学常识,惊怖之余没有判断出他是死亡还是昏迷。我为何没有先打120呢?作为顺从惯了的工具人,我已经失去了独立的判断力。
而林岳远远地望着梁鸣,错过了纠正我错误的机会。最令人齿冷的是,出事之时,秦昭明和她想到的首先是对自己的影响,而不是先救人。
我回到宾馆时,林岳等在大堂,冲我一伸手,将鉴定书要去拿手里看了看,吩咐道:他们要休息一会,你不要去打搅他们。打了一个呵欠道:我有点困了,去房间补一觉。拍拍我肩膀:戏不错,把我的情绪都带动起来了。转身扭着胯走了,高跟鞋咯噔咯噔打着地板,恍如打在我心上。
14
晚饭在楼下的一间小面馆内,四个人四碗面,两份凉菜,极显寒酸。两个老人挨着坐着,目光茫然地望着四周,又看看我们。我局促不安,刚要说话。林岳抢先说道:叔叔阿姨,我知道现在摆上什么来你们都吃不下,我也一样。可是,你们想想,小鸣如果地下有知,他不会安心的,不吃几口身体垮了怎么办?
梁父点点头:林总说的在理。我们听你的。将筷子递给梁母:吃罢,我两个还要把娃儿带回家。
四个人都抄起筷子勉强吃着,两个老人悲痛难以下咽;我听了她鬼话连篇,恶心难以下咽;林岳吃不惯粗粝的食物,难以下咽。
她挑了一两根面条,恹恹地吃着,一面用悲痛低沉的语调说道:小鸣这次意外把公司计划也打乱了。本来这两天我要去跟投资人谈融资的问题。她解释了一下,公司今年赔钱很多,要尽快从外面拿到钱。昨天一早得知小鸣出了意外,我赶紧租车赶过来处理。唉,本来是想给他放假好好休息,谁能想到…...她摇摇头,鼻孔抽动着,用手纸假装去擦拭眼泪。
两个老人放下筷子看着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梁父反过来安慰她:娃儿给领导添麻烦了,谢谢你的照顾。梁母也抽泣:是娃儿自己没福,他常常给我两个打电话,说公司领导器重他,稀罕他。
她愈发入戏了:叔叔阿姨放心,小鸣的贡献我们不会忘记的,公司下一代产品名字就叫小鸣。等公司成功了,我们会拿出一些钱来专门替小鸣孝敬你们。现在公司还在困难时期,我个人先凑一些钱给你们表示一点心意。我知道多少钱也不能比不上小鸣的生命。如果能够换回小鸣的生命,就算关闭公司我也在所不惜。
梁母伸手握住她的手,涕泪道:鸣儿碰到这么好的领导也是福气。闺女,有你这几句话,我和他爸心里好受多了。
林岳信誓旦旦道:叔叔阿姨放心,小鸣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只是我现在忙,没法照顾你,等公司成功了,一定会抽时间去照顾你们。
我没有食欲了,后来想起来,我都在为当时的怯弱感到惭愧,我为什么没有勇气直接当面戳穿她,反而默默地做了她的道具,成了她讲的故事里的重要人证,甚至是唯一人证。
回到房间,我闷闷不乐,这个女人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撒谎、欺骗,是把我当同伙,还是对我的感受无所谓?
显然这些手腕秦昭明是支持,甚至是授意的,他们主导了公司的价值观和方向,对其他人同样可以采用撒谎和欺骗,那么之前许给我们的那些期权、股权之类的无疑是假的,就像哄骗一只饥饿疲劳的狗拼命奔跑,前面吊一块肉骨头引着,可是永远不会让它吃到。四年来,拼死拼活,加班加点,做牛做马付出,为他们所谓之理想,心甘情愿做了他们成功的垫脚石。可笑啊,我居然时常以秦门弟子感到荣耀,可悲啊,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幻泡影一戳就破,只是自己一直不愿相信。
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内心一阵惶恐,离了这个尔虞我诈的公司,我该何去何从,常言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换一个地方,我能避免不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我脑子很乱,像一团浆糊。手机响了两遍,我才听见,是林岳打来的,声音就在门外:我都敲了好几遍门,怎么还不开。
嗯,我在处理问题呢。我下意思去掩饰。茶几上两个电脑笔记本都没开机,她进来就能发现,她大约看出我的不满和心不在焉,是来安抚还是敲边鼓?我走过去开了房门,她还是穿着白天的灰色西服,面无表情。我转身往里走,她咔吧带上房门,从后面冲上来双手将我紧紧搂住,前胸贴在我后背,灶膛添了柴火一般,铁锅慢慢地热起来。
我脑袋嗡的一声,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兴致,我身体反应很冷淡,然而并没有立刻将她推开。
比我预想的还顺利!梁鸣有个外甥比他小两岁,听说很难缠,我以为他会跟着来。你看我表现怎么样?除了本姑娘出马,还有谁能谈得这么利索。明天一早带他们去对面太平间看看,然后送火化场,送走!一场风波化于无形。她自鸣得意地向我显摆。我心里想驳斥她,一向拙嘴笨腮,一时组织不好语言。
“明天回北京,后天上班就要开始高负荷高效率运转了,C轮之前大家都要保持这种节奏。趁着晚上还有空挡,咱们再好好耍耍,给身体彻底放松一下。”
她开始解我的衣衫,我将她的手甩到一边,淡淡说道:对不起,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我看到梁鸣父母,心情很沉重,也感到很自负。
她没想到我居然能拒绝她,顿时感到错愕,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走到椅子边坐下,双腿交叠,磕出一支烟点着。承志,你没发现自己还不够成熟吗?当部门领导也有两年了吧,为何一直没有建立威信,不知道意气用事都是管理者的大敌吗?你觉得我绝情,对梁鸣的死无动于衷,为推脱责任,欺骗梁鸣父母,是不是?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那么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处理,告诉他们实情,是公司让他儿子意外死亡了?然后我们两边打得不可开交,最终他们也未必能拿到这个数目的赔偿!给他们一个美好一点的故事不好么?让他们心里有点慰藉不好么?难道非得时时刻刻想起冷酷的现实。要是他们再有个好歹,你是不是多了一层罪孽?再一个,公司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和前途,停下来可能就是车毁人亡,难道有人出了意外,整个系统就要停下来吗?她见我表情有点松弛下来,大约听进去了,便加重语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秦老师和我不是没有感情,老秦上高中时他爸就走了,做生意欠了很多人的债,还不上,上吊自杀了。他比公司任何人都更能体味到人情的冷暖。是,我们陪着老人家掉几滴廉价的眼泪,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公司成功了,我们可以轻松地拿出一笔钱来抚恤为公司做出牺牲的员工和他们的家属,不是更好么?
我听得呆了一呆,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司上市基础,我感觉到不对,具体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她弹了弹烟灰:承志,你要突破自己的惯性思维,我也有过这么一个瓶颈和局限,突破了之后,往回看豁然开朗,眼界胸襟跟以前就不一样了。
这样吧,我们去酒吧喝一杯,我给你好好上一课。
15
程飞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悻悻离开了,好在他没有像梁鸣外甥皮儿一样,冷不丁扎我一刀。在程飞看来我无疑精神错乱了,费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我居然弃之如敝履。不光是程飞这么看,当我决绝了超智的调解条件,补偿我十几万,而是非得打官司到底,又非得跑川南的深山里向梁鸣的父母说出真相,不少人劝我适可而止,他们都说,讨一纸判决书来证明什么呢?你还年轻,还要在这行内讨饭吃,把大家的锅都砸了,以后谁还敢用你?拿到自己该得的,彼此留有余地,你现在做的代价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没听劝,失道寡助!孤零零被丢弃在医院冰冷的病房内。
奇怪的是,躺在医院的时日,我竟然想起林岳那晚在宾馆跟我说的歪理:梁鸣的父母,他们真的需要一个残忍的真相吗?我几次三番找上门来力图证明林岳一直在欺骗他们,他们儿子梁鸣是死于无休止的加班和抢救的延误。那些录音、图片、法院的判决书,难道不是有力的证明吗?因何他们对我会一次比一次冷漠,直至将我赶出家门。知道了真相他们又能如何?去跟超智打官司?是我残忍还是林岳残忍。
我很迷茫,就像当初发现四年艰辛付出毫无意义一般,我不如程飞,他很清楚做一切的目的;我不如阿峰,他很清楚自己付出什么,能得到什么;我不如超智没完没了加班的生瓜蛋子,至少他们以为还有一条金灿灿的前程。
如果那天晚上我顺从了林岳跟她出去喝一杯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么多事情了。我的内心也许会感到不安,但上了超智的日常运转的轨道,也许很快就会淡忘。
我站在火化场外面的坑坑洼洼的土坪上,风扬起沙尘,四周簇簇的草丛满是杂乱的各种颜色的垃圾,缠在草上随风乱摆。屋里传来一阵阵嚎哭。我点着一支烟,打量着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想着梁鸣三十年短暂仓促的一生,不觉一阵悲凉。林岳几分不悦之色,走到我面前,伸手要烟,鼻孔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皱着眉头:这地方真他妈黑,烧个尸还套餐。好像知道我们底细似的,这竹杠敲得狠,一套寿衣一千多,遗容化妆、烧尸,骨灰盒七七八八加起来要一万多!还什么灵堂告别。狗日的,就我们几个还租他灵堂?化工包红包一人二百。早知道不如拉回北京...…
梁鸣父母也是,人马上就送火化烧了,还要这个那个,不是多余,白烧钱吗。他们农村人不是很知道节俭的吗?
我说:做父母的希望儿子走得能体面一点吧。
愚昧!她将烟头丢狠狠地甩在地上:我最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烧了赶紧了了,时间长了,我怕会压不住火气。
我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有的东西比钱更重要!
她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不是花你的钱。盯着我看了几秒,哎,我发现你这两天怎么变得阴阳怪气的。你的立场很有问题!
她正对我大发雌威之时,梁母颤悠悠地出来,朝她喊了声:闺女!
她黑着脸,埋头进去了。我呆了一会也跟着进去了。梁鸣躺在一间简陋床上,穿着暗红色的寿衣,黑色寿鞋,身上覆盖着一块白布,露出惨白的脸。一个肥大的女人立在尸体边,瓮声瓮气地问林岳:要不要举行告别仪式。问两遍,林岳装作没听见,梁父朝她摆摆手,不麻烦了。林岳冲肥女人冷冷说道:不必了。
肥女人停了离开,走到一扇铁门前挡挡敲了敲,门吱呀一声,一张油腻肥黑的脸探出来。肥女人往尸体一指:该你们了。
这厮缩回头去,叫了另一个同伴,将尸体一起推进铁门。忙乎了一通又将床推出来,冲我们招手,家属来!
我们进去见尸体停在导轨上。黑厮问我们:哪个把我们的辛苦费结一下。林岳不吱声,我问他多少钱。
每人两百!
我掏出手机来。他会意,掏出手机点开收款码来让我扫,到账之后,手机还有俏皮的语音提示:老板,到账400元。
拿到钱,这厮脸色好看多了,对我们说:做个告别吧。我不忍心看父母伤心欲绝的样子,将目光撇上别处,停了几秒。黑厮走到墙边按了一个黑色按钮,导轨吱呀呀把尸体推向火炉,里面烈火熊熊。我感受到梁父梁母身体颤动着,想是强行控制悲痛,这些天做母亲的只怕眼泪都哭干了。导轨很快闭合,黑厮冲我们挥挥手:你们出去吧。
到门口,林岳跟梁父梁母商量:叔叔阿姨,明天我在上海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小鲁陪你们吃饭,送你去长途车站吧。
梁父说:你事多,你先忙吧,不用管我们。沉吟了半晌,说:我们想去北京把娃儿的东西带回去。
林岳说:要不让小鲁打包寄给你们。你们别误会,我是怕倒车倒来倒去的,你们身体吃不消。
叔叔阿姨,我陪你们去拿东西。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林岳一愣,当着老人的面不好发作,讪讪道:也好也好!看着梁父梁母,叔叔阿姨,我还要去赶飞机,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情交代小鲁就行了。小鲁,你这边来下,我给你交代几句。
她带着我走到从墙角转到另一面,转身过来,脸沉下来,质问我:谁授权你答应啊?去北京住宿吃饭谁安排?万一出了点意外算谁的?你知道你一句话给我带来招来多少麻烦吗?她声音很尖锐,脸都扭曲了。
我反唇相讥:他们的这种要求不是很正常吗?
她指着我鼻子道: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公司养着你,你胳膊肘往哪头拐?你带出了任何问题也跟公司无关。
我脸涨得通红,骂架我不擅长,气得手都发抖,憋出一句:随你便!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尖叫道:你别乱来,我一个电话张哥叫一车人来。见我没有进一步行动。点点头:承志,你好自为之。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说完,头也不回往主路走去。
16
梁鸣至死都没有察觉到他和我一样,在秦昭明、林岳眼里只是一粒棋子,榨干之后就弃之如敝履。假如他没有猝死,几年后他也许一样有所察觉,有所醒悟,但他是抱着走上金光灿灿的理想之光信念死的,某种意义上说,无疑是幸福的。这种单纯而又热烈的信念一定给他父母说过很多次,以至于我带来这些他被利用被诓骗的证据他们才视而不见。
我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病房,翻出梁鸣生前写的秘密日志来读,宛如重温了在超智昏天黑般的梦魇般的岁月,那会,我们还以为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愚公移山般的奋斗。
这些日记是我在他出租屋里的个人电脑上找到的。除了一大堆的工作文档,他隐藏了一个文件夹叫:理想之光。里面就是这些日记。他不想让人窥见,我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将它拷贝下来。我带着他父母和他的骨灰从坝上坐上长途大巴,还没出延庆,HR就通知我明天去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三年间梁鸣一共写了一百多篇日志,起初每天都写,后来几天一篇,再来十几天一篇,工作堆积如山,把吃饭拉屎的时间都用上了,自然键盘上敲一段话也显奢侈。
我摘录了几篇,发给林岳看过,她利用我的裸照搞得我计划中止。
一
2013年8月8日,晴天,酷热。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值得记住的日子,我拿到超智科技的梦寐以求的offer了。去年五月,秦老师作为创业明星受邀去学校给我们讲演,分享了他求学和创业的经历,以及不断挑战的心路历程。我很受感动,对他充满钦佩之情。秦老师跟我一样出身农村,家里没有任何背景,靠着刻苦勤奋考上名牌大学,读研、读博,做到研究所的副研究员,在一般人眼中可谓成功。可是他并没满足,他觉得研究所的工作太安逸,没有挑战性,毅然辞掉了这个金饭碗,踏上艰辛的创业之路。为了使跟随他创业的伙伴安心,他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他们发工资,经过一年多没日没夜的技术攻关,他带领团队研发出行业领先的产品,迅速打开市场,投资随之而来,两年从天使轮一千五百万,到A轮一个亿,超智科技也成为人工智能领域内最有潜力的独角兽。
秦老师说,创业就是要不断地挑战极限,才能突破自己认知和观念上的局限。
三个月前我和一群同学争取到了来超智实习的机会。工作任务急迫,没有人教,正式员工都是满载运转,全靠边学边干,加班加点才能不拖进度,一周后,其他同学都退缩了,他们去另外找轻松一点的工作。我咬牙坚持下来了。得到了offer。
秦老师和林姐开始注意到我了。
二
2014年4月6日,晴,星斗满天。几乎每天都是披星戴月回家,昨天早上走在路上,发现路边的桃树开花了,烂漫可爱。每天都很饱满、充盈。身边的同事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人坚持不了多久就知难而退、在研发部我都快成了挑大梁的了。秦老师说过创业如同爬山,最初一起爬山的,能坚持到最后的没几个。我没有浪费生命,虚度光阴,过两年再看,我和那些固定时间上下班的肯定不在一个层次上。林姐说,像我们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原先需要几十年才能和人家坐在一起喝咖啡,当你在一个创业团队努力奋斗时,快到连摩尔定律都不够用,改变命运就在几年之间。我对此深信不疑。秦老师说,财富、地位都是创业成功带来的副产品,到那一天,父母安享晚年,拉扯姐姐一把不是很轻松么?
三
2014年8月5日,阴天,闷热,程飞突然出走,几乎拉空了研发部,我和其他同事一样感到错愕不止,同时也感到茫然。这是我来到超智最大的变故。程飞跟秦老师可是师兄弟,有什么不能谈的呢?他水平很高,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在乎眼前利益的人,经常和我们普通研发一样加班。我心里很多疑问,但不敢去问秦老师。上天保佑,公司千万别一蹶不振!
很疲劳,但睡不着,林姐此时在做什么呢?
四
2014年8月6日晴,闷热。早上秦老师找我单独谈话了,让我不要受程飞分裂公司的影响。他说这种事情越早发生对公司的伤害就越小,不能受任何人的胁迫,蝮蛇蛰手、壮士断腕。秦老师一如既往的从容,还让我专做产品设计方向,独当一面。我说我没做过产品设计。请老师说他也没当过老板。
晚饭,秦老师又叫我到地下食堂,启发我说,产品设计没那么难,看看竞品怎么做,照猫画虎,人家80分,你先做到60分,再好一点,70分,再加一点自己的元素,80分,追上去了。
创业,模仿是最快的路径!
五
2014年9月1日,晴,空调吹得浑身不舒服。工作堆积如山,回家没时间敲字了,困得睁不开眼。秦老师宣布亲自带我们部门,我在公司被视作嫡系。同事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我知道不少人等我搞砸,看我笑话。我应该更加努力,让他们看看我做出的东西配得上嫡系。
六
2014年10月3日,晴,办公室空荡荡,只有我一人,公司放三天假,兄弟们都迫不及待休息去了。傍晚林姐来公司,说我太辛苦要犒劳我,带我去酒店吃饭。我们喝了七八瓶啤酒,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有点醉。等车时,林姐说我像印度的修行的苦行僧。她要做寺庙里的圣女。起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出租车把我们拉到林姐的家里,我扶着林姐到家,转身要走。被林姐一把抱住,她说要代表公司犒赏我。
我第一次尝到性爱。慌乱、紧张,胆怯,林姐像女神一样,让我领略到生命如此美妙。
七
2014年11月4日,满天星斗,凌晨三点,刚从林姐家回来,身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夜间缠绵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几句诗。
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辽阔的沙丘上艰难跋涉,风沙尖利地鸣叫着,他迷路了,他绝望狂奔,忽然,他发现了一片水草丰满的绿洲,下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岩洞,水流涓涓,他感受到生命的律动,这是神的恩赐啊,他流着眼泪跪下来感恩,他要去探索生命之源。林姐很喜欢,夸我很有才华。我趁着她熟睡之时拍了一张照片,存在电脑里隐秘的地方,疲劳之时打开看看,如欣赏女神一般。
八
2016年4月5日,晴,差不多一年没写日志了,忙得四蹄朝天,整天昏头转向,感觉身体快吃不消了,身体上和心理上都到一个瓶颈期了。马拉松赛是有终点的,创业的终点在哪里?还不到三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疲倦感?难道意志上出了问题。上月林姐带我回家,一点状态没有,疲软得很。我竟然有点怕单独跟她相处了。
什么时候能休息,我希望睡上三天三夜。
17
鲁哥,何苦呢?阿峰问我,脸上努力装出一丝同情的表情。在我领着梁鸣父母到北京的第三天,超智科技终于派人来跟我交涉,试探我的用意。显然阿峰顶了我空出来的位置,并得到若干好处。别看他比我和梁鸣都小两三岁,为人处世却更圆滑。他对秦昭明和超智公司的伟大目标无动于衷,当前能拿到手的才是他最在乎的。工资、奖级、加班费,少一分他都不干。他私下里曾对梁鸣说,我就是秦老师说的雇佣军,拼死拼活不就为了赚钱吗?合适就干,不合适老子就拍屁股走人。不过他很会来事,嘴上抹了蜜,在死气沉沉气氛压抑的公司尤其显得难得,所以上上下下居然都很喜欢他。
我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啤酒,抬头望着阿峰,平静地说:我是个正常人,梁鸣的父亲要求来北京拿儿子的遗物不是很正常吗?怎么能拒绝?以前大家背地里骂我和梁鸣傻,吭哧吭哧干了这么几年,什么好处没落到,一个累死了,一个被扫地出门了;现在大家背地里骂我傻,非抱着这个烫手山芋。从来不会想到我做这些是出于正常人的良知。秦昭明和林岳一直躲在后面看,以为我别有用心,我马不停蹄地给梁鸣退房租、打包衣服物品、银行查账,照顾俩老住宿饮食。花的也是我自己的钱,跟超智没有任何关系。除了HR打电话让我工作交接、滚蛋,超智领导没有任何人哪怕用微信过问此事。我替梁鸣感到寒心。我做这些为的是不想让他们再次悲痛,不想让他们觉得这个公司冷酷无情!这几天奔波不停的时候,我内心闪过一个念头,我不是在帮他们什么,而是在拯救自己。你以为呢?
小饭馆没几个人,阿峰抬头看了看四周,门口两位上了年纪的保安大叔相对而坐,俯下身体埋头吃面。阿峰抿了抿厚厚的嘴唇,摇了摇头:老实说,我没你这么高尚。比方说,有个小偷抢了不相干的一个人的钱包,我大概不会挺身而出,豁出去追他。逼急了被他扎一刀算谁的呢?给一个见义勇为的荣耀?伤残了后面医药费呢?死了的话父母谁管呢?
我之前也跟你和梁鸣说过超智的BOSS们把我们当棋子的话吧,你们听不进去,就像这次,他们没人可用,临时把我提上来,没问题,钱给到位了,我可以帮他们稳住阵脚,但是让我跟你们一样玩命干,门都没有。等他们忽悠到人了,要把我干掉也没关系,老子走人,你们按N+1给我补偿,想挤兑,门都没有。
我点点头:你看得比我透彻。
他一仰脖吞下大半杯酒,老气横秋地开导我:鲁哥,你跟梁鸣吧,心眼太实诚,很容易被他们忽悠,什么股权期权,扯他妈蛋,他们自己一个研究所出来的师兄弟都打得头破血流,更何况我们!他推了下眼镜,盯着我看了几秒。
几杯酒下去,我脑袋有点昏了,连日疲倦与失眠,一沾酒就让我精神恍惚,我嗯了一声,怔怔地望着他。
他将脑袋伸到桌子中间,压低声音说:老鲁,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此时不炸,更待何时!
王炸?我有些发懵,只觉得面颊热乎乎的。
他急得跺脚:你想呀,程飞想报仇,梁鸣父母也在你手里,你跟他兑个价,或者带着梁鸣父母去公司跟老秦谈,反正他们也要撵你,能敲一笔是一笔。
我酒立刻醒了三分,不管超智对我怎么样,我心里从来没有闪过一丝拿梁鸣父母做文章的念头。我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望着阿峰:梁鸣送到医院的时候,程飞怎么第一时间就知道消息了?
阿峰嘿嘿一笑:你以为超智有什么秘密?!股东里面有人知道了,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我肯定不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个。
我摇摇头,沉默良久道:你可以回去交差,告诉林岳,我为梁鸣父母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既不会找他们要费用,也不会趁机敲诈他们。剩下的就是劳动合同的问题。
阿峰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不是来探你口风的。我回去当然要交差,不过我为你出谋划策,不是主要为你弄点好处么?当然我肯定也不会白干。
我摆摆手:我不会利用梁鸣父母赚一分钱!
阿峰站起来,脸上带出嘲弄的表情,老鲁,我跟你说超智把我们当棋子,你不信,现在我告诉你可以将他们一军,你还不信,非沉到底,老了的卒子有什么用呢?
你就等着被踢出去吧。他转身怏怏而出。
阿峰说的一点不错,两天后,我将梁鸣父母送回老家,顾不得旅途劳顿,从火车站赶到前沿科技大厦,本意想着对良心有个交代后赶紧了解此事,后面做什么毫无头绪。上班高峰时分,年轻的男男女女脚步匆匆,涌入大厦。闸机口排成长队。轮到我时,刷卡才发现权限被注销了,刷不开闸机,退出人群,逡巡半晌,一咬牙,做贼似的跟在人后面进去了。
到前台门口,进来出去的前同事,看见我先吃了一惊,而后,目光滑向别处,假装不认识。前台慌慌张张地跑到里面去了,过了半晌,HR手里捏着一个笔记本喘着粗气上前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好像我是个莽汉似的。她沉着脸,瞪着眼珠,说:鲁承志,你现在不是公司的员工了,来这里需要预约。
我冷笑道:那么你能告诉我,我是被开除的,还是我自己离职的?
HR伶牙俐齿:根据公司规定,无故旷工两个工作日视为自动离职,你要把公司的电脑、文件全部上缴、手头工作交接完,按离职文件找每个部门签字才能正式办理离职,这个月的工资发到离职截止日期,如果交接不完成,第一这月工资不能发放;第二离职证明开不了,也会影响你找下家。她按这一种清洗程序按部就班地处理。
我指了指里面:你叫秦昭明或者林岳出来谈,我知道你做不了主。
她冷冷道:秦老师和林姐都不在。也轮不着他们跟你谈。她摆正身体,似乎怕我生往里闯。
我知道他们在里面张着耳朵听着:我,前模范员工,拿着市价一半的薪水牛马一般拼死拼活干四五年,就算要离开,也该带着一点尊严。我握着拳头,怒目远睁的样子骇得她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她强作镇定:这个与我无干。她在努力保住着自己的饭碗,我没必要为难她。转身往外走,路过超智展厅门口,橱窗前乌央乌央挤了十几二十人,都是年轻的面孔,脸上流露出期待而又钦佩的表情,恍如四年前的我。行政小李和阿峰正对着墙上的照片唾沫横飞地宣讲着。
我冷笑一声:你们何苦荼毒这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呢!
所有人扭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阿峰冲出来拽着我往电梯走:老鲁,你什么意思,我跟你无冤无仇,我还指着有几个新来的帮我顶一阵子呢。
18
我坐在CBD商圈的一座高级写字楼顶层南面靠窗的办公室,冬日的阳光柔柔地洒在暗黄色的木地板上。我靠在大班台后面的真皮椅背,刚跟全国各大区的运营总监开完视频会议,两个客人还笔直地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等候,一位中年男士和年轻一点的女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十足恭敬。我站起来瞥了一眼窗外,层层叠叠的高楼尽收眼底,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我从容地走向沙发,冲他们微微一点头:久等。
坐在外侧的中年人先站起来,朝我露出夸张的笑容:鲁总,我是智能科技的副主编陆峰,您是大忙人,约了您很多次才等到您时间。他指了指坐她身边的女士:这位是记者林丰。
她忙站起来,冲我微笑问好。
我伸手示意他们坐下,请坐!请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道,陆总,长话短说,我一刻钟后还有一个会议。
他有些慌乱:鲁总,智能科技在业界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我们想专门给您做一期专访,之前也给业界不少有名的企业家也做过。
我礼貌地笑笑,谢谢陆总和林记者的好意,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小人物,岂能跟那些大人物相比较。还是把宝贵的版面留给那些更响亮的企业家吧。
鲁总,我是阿峰啊,您记不起我了,在超智科技的时候我还是您手底下的兵呢。陆峰急了。屁股离开沙发,胖大的身体半躬着。
我盯着他这张肥硕的脸看了两秒,哈哈大笑起来:阿峰,好家伙,才七八年时间,你就胖成这样,你以前不是很苗条吗!快坐快坐,在这样绷着,你膝盖吃不消!
他尴尬地笑:我也是不开眼,眼红人家开公司赚钱多,前几年自己支了一摊,没两年把老底搭进去了。人也就胖成这样了。今年才到这家媒体。
我点点头,从超智离开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他偷偷打量着我这间面积超过八十平米的办公室,越发显得局促和忸怩不安。
你怎么不在电话里提呢,要给我一个意外惊吓?
他苦笑道:唉,我做梦也不敢往这方面想呀。
的确,我离开超智,为表示斩断跟过去的联系,改名鲁志坚,手机号、微信都是重新申请。他自然猜不到我便是昔日的鲁承志。
我喊了坐在门口的秘书过,让她领着女记者到公司转转:不好意思,林记者,我跟故友好年不见,说几句私房话。请别介意,采访的事回头让市场部专门跟你对接。
她忙不迭地点头,好的,鲁总,听您安排。跟着秘书后面出去了。
阿峰见我态度和蔼,松弛下来,故态复萌,一拍大腿,笑道:鲁哥,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多久,秦昭明程飞都销声匿迹了,您现在都快成业界大佬了。
我摆摆手,笑道:你还是油嘴滑舌。
阿峰努力睁着被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鲁哥,两年前是您在幕后主导了对超智的兼并吗?
我摇摇头:不是,给我们投资的一家公司主导了这次合并,投资人心里清楚,超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总不甘心之前的投资打水漂,相当于把一个包袱甩给我们。当然,我代表经营团队也要到了更多股权和投票权。
阿峰:超智的股东见了您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我根本没见他们。这种清理的活投资人来干比我们利索多了。在超智的小王国他们权势熏天,到投资人那里他们不过是小棋。我站起来走到酒柜边拿了一瓶威士忌和两个玻璃杯,倒半杯递给他一份。他接了送嘴边喝了一口,赞叹道:洋酒入口真柔和。
我微微抿了一口,说:一会儿他们会送餐来,咱们将就点,就在茶几上吃吧。
他搓了搓肥厚的手掌,咧嘴笑道:跟着鲁哥喝粥也是万分荣幸的事。一面又问,那么姐夫和小姨子裸退了?估计毛都没落着!
我反问道:你觉得投资人没赚到钱能让他们赚到钱吗?
他晃着肥大的脑袋:那肯定!
门外轻轻的敲门,前台推门进来,冲我恭敬地说:鲁总,黄记的送简餐来了。
好家伙,这个餐厅我可知道,搓一顿我半月工资没了,还简餐?!阿峰表情夸张地望着我,记得以前在超智加班到深夜,能泡一包方便面就算奢侈的了。
我常常想斩断过去,不去想超智的日子,不过见到阿峰,还是忍不住要回味一番,那段日子如骨附蛆,如影随形,不是想摆脱就能摆脱的。
19
吃饭中间,阿峰对我一通溜须拍马,每逢此际,我脑中总是闪过被超智扫地出门,沉废在家的时日。
阿峰赞叹道:当初你势单力孤,却能跟超智死扛到底,这种气魄和意志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我摆摆手,沉吟道:其实,我压根没有打算跟超智死扛,把梁鸣父母送回老家,我良心上这道坎就过去了,并没有高尚到要为梁家讨回公道。我去协商离职赔偿问题,高管们都躲着不见,我当时就一个念头,不能毫无尊严,补偿倒是其次。我就去法院起诉了。不想激怒了林岳,她找了几家自媒体发文章,污蔑我在梁鸣心脏梗发作时见死不救,我极为愤怒,一面起诉这几家媒体,一面再赴梁鸣老家要跟两个老人说出真相,可林岳在他们那里做足了功夫,他们信了她漏洞百出的谎言,我磨破嘴唇也没用,如不是他们厚道,梁鸣的外甥皮儿就要将我非法拘禁了。
前台带着服务生收拾残局,我打住不说了,站起来走到窗口,阿峰跟上来,嘴巴里还咀嚼。
老大,你办公室视野太开阔了!他无比羡慕地说道。
你哪里知道,我一直想把房租省下来。我望着窗外,淡淡说道:下面运营的兄弟们说,总部要一个好点的门面,人家来参观有气派。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么大的排场。有时候,你不能按自己的喜好或性格来,必须得做出一些妥协。
鲁总,收拾好了!前台轻声说道,慢慢退出去,带上门。
回到沙发坐下后,外面笃笃敲门,门推开一条缝隙,林岳将头探进来请示:鲁总,成都分公司跟地方政府和梁鸣父母都沟通好了,要等您日程安排,好确定仪式的具体时间。
我冲她招招手,来得正好,你看看谁来了!
林岳仍是一身灰色的西服,不过全然没有当初盛气凌人的气势,略有些紧张和拘谨,走到沙发边望着阿峰。两个带着诧异的表情相互打量对方。
阿峰躬身起来,脸上的横肉挤出笑容来:林姐,你认不出我来了!
林岳端详良久:阿峰?那股傲气卸掉之后,她整个人萎靡了不少,人也苍老许多,额头眼角都见了细细的皱纹,不算茂密的头发夹杂了不少白发。
兼并之初,超智有股东向投资人举报秦昭明和她在采购时收受贿赂,损公肥私。本来投资人准备彻查,是我替他们说了几句话。
坐下说,阿峰现在在一家科技媒体做副主编,也是上午才找到我。你看成都那个反哺计划活动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参与一下,报道一下。
林岳坐下来,笑道:那当然,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弟兄!阿峰能做肯定不会另找别人。
反哺计划是去年在我提议下成立的一个基金,每年拿出公司利润的百分之五用于补助出了意外的员工家属。当然,公司给每个员工都购买了意外险。我跟投资人说过很多次,不是公司养活了员工,而是员工养活公司,反哺即是反哺员工之意。兼并之后,我又提议将梁鸣父母作为反哺计划第一案例。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似乎又找不到话题了,我想大约阿峰离开超智时也闹得很不愉快。彼此不可能毫无芥蒂。我望着林岳说,活动你要是有事就别去了!
林岳踌躇半晌,说:我还是去吧,怎么逃避总逃过不良心这道坎。
20
反哺行动仪式开始,林岳显得精神饱满,面对梁鸣父母也表现出内心的真诚。我站在一侧看着,两个老人身形佝偻,目光凝滞,白发苍苍,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泪水。
跟地方领导出席完仪式,就到一家豪华酒店就餐,我喝了不少酒。散席后就回宾馆休息了。
朦胧中一睁眼,房间昏沉,顶上是斑驳的白壁,我咕噜爬起来,掀开窗帘,夕阳洒在街道上,楼下很安静。我扭脸环顾房间,桌椅柜子杂乱无章,电脑桌上的笔记本还亮着,屏保弹出一行字:一个孤独的旅人。
门外响起来迟缓的脚步声,邦邦敲了两声:幺幺,要喊你几遍你才回来吃饭啊!也不去找工作,也不去见人,成天躲在房间里玩电脑、玩手机怎么得了。你看看跟你一般大的,哪个没成家立业的,买房买车,小孩都上小学了。唉,我和你爸不图你赚多少钱,有多出息。你能把自己养活了就行了。
幺幺是我的小名,我在哪里?又做梦回家了?我将椅子上一件皱巴巴的睡衣披在身上,衣柜上嵌着一块镜子,老天,里面的人是谁吗?邋里邋遢,身材肥肿,头发胡子乱草一般,仿佛是哪儿来得流浪汉!
门外老娘又说:明天你表哥来带你去医院查查。唉,谁知道你受了什么刺激,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哪天我跟你爸一闭眼,谁来管你!
怎么回事?我怎么做这种梦了!门外叹息一声,拖拖沓沓去了。我打开房门,趿着一双拖鞋出来,走到客厅,老爹坐在餐桌边喝闷酒,也不看我。
我不说话,开门径直走到电梯边,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灰色的哈巴狗,见我慌忙闪在后面。我游魂般走出单元楼,太阳已经落山,两个老妇人站在树边收衣服。枝头蝉呜哇呜哇地乱叫,我咧嘴笑笑,往前走。
这谁呀,疯疯癫癫的?
哎呀,楼上老鲁的儿子,回来半年了,什么都不做,啃这两把老骨头呢!
老鲁的儿子呀,不是说在外面混得挺好吗
谁晓得受了什么刺激,脑袋有点问题。
那可麻烦了,年纪轻轻,往后可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
她们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议论我,真好玩,等哪天我回家也讲个排场了,让她们好好看看。
几栋楼没有围起来,我沿着凹凸不平的土路溜到河边。河岸杂草横生,河水很浅,污浊昏黑,两岸的生活污水都往里排,瓶瓶罐罐、塑料、纸张等垃圾也丢在里面。我喜欢沿着河岸溜达,人很少,可以享受没人打扰的清幽。
我徜徉着,忽听巷子里一声尖叫:天杀的短命鬼。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擦着我跑过去,后面一个壮实敦厚的女人举着一把笤帚母兽一般扑出来,跑到我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一面指着男人骂道:卢成志,你他妈还算男人么?成天游手好闲,一个子不赚,隔三差五就喝得醉醺醺。王八蛋,你不管我可以,两个孩子你不要吗?王八蛋,明天我就跟你离婚!女人说着,带着些许哭腔了。
男人回过身来,咧嘴说:现在老子走背运,做什么什么不顺;等霉运过去,中个大奖,拿钱回来抽你这个泼妇的嘴巴。
女人听了大怒,将手中笤帚掷过去:王八蛋,做你的白日梦!你算什么东西,老娘告诉你,就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你头上。还想要这个家,明天就给老娘干点实在的,人家能送外卖、端盘子,你干不了?少他妈的给老娘做白日梦!
白日梦,这三个字猛地锤了下我的心脏。我喃喃地念着:白日梦白日梦!一抬头,两人忽然踪迹全无。
河里一阵浓浓的恶臭扑面而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