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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疯了,成天顶着乱蓬蓬的一头黑发四处捡拾吃的。
听说没出阁的时候她叫小娥,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子。高个子,细腰,面若桃花。她爱笑,笑起来左腮就露出个浅浅的酒窝儿,引得村儿里年轻的后生心里像长了草。
后生们爱慕小娥的美貌,却又不敢轻易接近她。据说,她的家族里常常不定期的出现疯子。
小娥性情温柔。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她得帮着娘打点一家人的吃穿。小娥常常从天蒙蒙亮忙到月上枝头。夜晚,她的窗前总会映出一个秀雅的身影,就着昏黄的灯光静静地穿针引线。偶尔停顿一下,伴着一声幽幽的叹息。
小娥家里开着染坊,十里八村的人都在她家染布。一天,一个后生拿着几件家常旧衣来翻新,恰巧小娥爹带着儿子去赶集,小娥低垂着头,红着脸收下了衣服。
自那以后,年轻后生常常拿着旧衣或者布帛来染布。每次听到后生的声音或是见到他的身影,小娥的脸就会飞出两片红晕,久久不散。小娥出落得越来越美,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后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二年开春儿。他含着泪对小娥说了一句:我走了。小娥低垂着头,两颊的红晕瞬间消退。
后来,小娥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离了婚的男人,姓胡。从此没人再叫她小娥。她成了“老胡媳妇儿”,后来,干脆变成了“老胡”。
老胡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儿。她的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正我见到她时她已成了蓬头垢面的模样。
第一次看到老胡,我着实吓了一跳。只见她怀抱着一只死猪崽儿,像搂着一个粉扑扑的婴儿。她用黑炭似的手一根儿一根儿择着小猪身上的草棍儿。有胆子大的,靠近了老胡问:“干嘛呢,老胡?”老胡迟缓地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眼睛扫过去,忽然害羞了似的微微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轻声说:“没事儿”。四周的人哄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和老胡开起了玩笑。老胡也不恼,继续仔细地择着猪身上的草棍儿。
第二次见到老胡是在一条大胡同里。老胡迎面走来,我抬头望见了她一双充血的眼睛和一张说不清什么颜色的肿胀的脸。我定在了原地不敢继续走,更不敢转身跑掉,任凭老胡越走越近。只见老胡使劲嘬了一口手里的烟屁,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裂开干枯的嘴唇,露出掉了几颗牙的红肿的牙床,嘶哑地说:“来一口吧!”我望着老胡递过来的烟屁,勉强堆出一个笑脸,一溜烟儿地跑了。
老胡犯病的时候就被圈在家里。少了老胡的街上照样热热闹闹。
有一回,犯了病的老胡半夜里跑了出来,她挨个儿拍打街上的店铺,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来回喊“爹啊,开开门,让我回家!”
对于长大了的我,老胡遥远得像一个故事。但我没有想到,故事的结局会那么凄惨。
老胡是被儿子杀死的。
老胡的老伴儿得了重病。儿子们因为医疗费闹得不可开交,老胡不懂这些,她的世界里没有烦恼。
那天,老胡好像格外清醒,没有像往常那样四处游荡。她甚至坐到了镜子前,用缺了齿儿的梳子疏通了那乱蓬蓬的头发,眼光里闪着久已消失的温柔和清明。她听到了床上的老伴儿微微的声音:“我渴了。”那声音穿透了她的混沌,穿过了几十年的光阴,击中了她那颗早已破碎了的心。仿佛,她又听到了那含了泪的三个字:我走了!她拿来了窗外那瓶农药,看着老伴儿喝了下去。
老胡死了,被她亲生的,不知是否和她一样疯掉了的小儿子用刀杀死了。刀光闪烁的那一刻对于她和她的儿子来讲是绝望还是解脱,无人知晓。
夏天一过,她家的小院儿就长满了荒草。风儿吹过,细高的蒿草随风摇曳,月下的影子竟有几分小娥的婀娜。我常想,那天,要是后生微笑着对小娥说,我来了,小娥的故事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