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娟姓韩,是花街上韩医生的孩子。韩医生一家是我们花街上的高级家庭。花街上的家庭分为三类,一类是低级家庭,比如卖牛肉面的郑小曼家,她爸爸和她妈妈整天在冒着热气的大锅边下面,捞面,然后浇上一勺炸过又卤过的牛肉,郑小曼一碗碗地端出去;第二类是中级家庭,比如王乐乐家,他爸是一个小老板,出来进去开着一辆锃亮的小轿车,他妈则是普通的家庭主妇;第三类就是韩瑞娟家这样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老师的高级家庭。花街上的人划分家庭属性的标准很简单,看是不是铁饭碗,高级家庭一般两个铁饭碗,中级家庭一个铁饭碗,低级家庭则没有铁饭碗。而韩瑞娟家有两个质地坚硬的铁饭碗。于是韩瑞娟家成了花街上人人羡慕的高级家庭。
韩医生和吴老师对瑞娟的要求很严格。他们要把瑞娟培养成标准的淑女。于是在我们八大天王组合光着屁股在烂泥里打架的时候,瑞娟梳着熨帖的童花头穿着干净的碎花裙子抱着洋娃娃在玩过家家;在我们因为写不完作业被爸妈拎着耳朵罚站壁角的时候,瑞娟早已经把唐诗三百首读得滚瓜烂熟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了。瑞娟从小就很乖,是那种懂事的、恰到好处的、安静的乖。在我们一般大的年纪里,我们最常看见瑞娟的地方便是她妈妈的后车座,瑞娟永远是在学习特长的路上。吴老师一直坚信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二十一世纪是高智商精英人才的世纪,而她的女儿韩瑞娟,注定是要做二十一世纪的精英的。
韩瑞娟的妈妈吴老师是花街附近实验小学的老师,带着一个重点班,以铁腕手段著称,被称为实验小学的“四大名捕”之一。我们这些调皮的男生在开玩笑时,总会说:XXX,祝你下一年分到吴老师班上,或者是,祝你找一个吴老师那样的老婆。韩医生我们很少见到,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脸色常年阴郁、不苟言笑的人物,于是我们还会恐吓打不过的男生:XXX,下次让我捉住你一定把你送给韩医生让他在你肚子上划一刀!阴郁的韩医生和铁腕的吴老师的女儿韩瑞娟,却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孩儿。她既没有韩医生的阴郁,也没有吴老师的强硬,她是一个值得我们所有男生喜欢和追求的女孩儿。
韩瑞娟从上小学起,便按照吴老师设定的路线严格地生长着。她在二年级的时候便戴着红领巾上去给来学校视察的领导献过花,并上了我们学校的闭路电视,一时间风光无两,花街上其他孩子的母亲恨得牙痒痒,回家便指着自家孩子的鼻子骂,你说说你,比人家韩瑞娟是少条胳膊还是少条腿,怎么人家能上去你就上不去?孩子小声嘀咕,人家的妈妈是老师。做妈妈的感觉脸上无光,这还怨你娘老子不给你创造条件啦?骂声越来越响亮,孩子的爸爸连同爸爸的爸爸乃至往上数好几代爸爸都被骂了进去,终于在祥和的晚饭时分爆发了一场世界大战。晚霞漫天,油烟水汽在花街上空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这场大战的导火索韩瑞娟气定神闲地坐在吴老师的后车座上穿过满地鸡毛和青菜叶子的花街菜市场,看着吴老师和菜贩子讨价还价。
韩瑞娟在花街上是一个出挑的女孩儿。因为出挑,所以大部分的女孩儿都不愿意和韩瑞娟玩儿,一部分人是因为当过吴老师的学生,心底里对吴老师的那一套深恶痛绝,顺带把这份深恶痛绝转移到了韩瑞娟身上,另一部分人则是纯粹的嫉妒韩瑞娟。小女孩似乎生来就有一种嫉妒别人的本领。于是没有小女孩们理的韩瑞娟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安静地穿过花街,要不就是呆在家里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看上一下午。我们不像那帮小肚鸡肠的女生,我们是喜欢韩瑞娟的,碍于铁腕的吴老师,没有人敢在吴老师的势力范围内对韩瑞娟展开追求。
我们这一伙男生是韩瑞娟的跟屁虫。当然我们做得足够隐秘,像《潜伏》里的孙红雷似的,韩瑞娟本人是丝毫不知道的。我们中的杨小满尤其喜欢韩瑞娟。这家伙仗着他读过《红楼梦》,说韩瑞娟可比林妹妹,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可是人家韩瑞娟分明是一个健康得不得了的小姑娘,除了瘦,好像没有哪一点像林妹妹。过了一天,他又说韩瑞娟像宝姐姐,我们又反对,韩瑞娟又不是胖子。最后杨小满说,韩瑞娟像云妹妹,既不胖也不瘦长得也漂亮,这个可没法再改了。于是我们就一致认定韩瑞娟像云妹妹。韩瑞娟和我们一起,在无休止的奔跑与课业之中,渐渐地长大了。
杨小满是我们中间最喜欢评论韩瑞娟的一个。他对韩瑞娟的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对韩瑞娟的心思,表现在他比谁都喜欢欺负韩瑞娟。他经常借着坐在韩瑞娟身后的优势往她的小辫子里塞纸棍儿,塞草稞子,还把死老鼠放在她的课桌肚里。韩瑞娟刚开始把杨小满的恶劣行径报告给了班主任老师,后来时间一长,只要桌肚里出现不明生物,她便会一脸淡定地要求杨小满把那东西清理走。韩瑞娟的淡定让杨小满屡次吃瘪,找不到引起韩瑞娟注意的杨小满变得格外丧心病狂。变得格外丧心病狂的杨小满终于引起了他爸爸杨教授的注意,于是英明神武的杨教授帮儿子制定了一系列如何追到韩瑞娟的方案。在这些方案实施之后,杨小满突然宣布退出我们的八大天王组合——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他决定改写自己在韩瑞娟心目中的恶劣形象,以一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好学生形象来打动韩瑞娟的芳心。
杨小满这家伙天资极高,他爸爸杨教授是大学里的物理教授,据说获过某某奖项的提名,他妈妈是工程师,一年到头虽然很少在家,但她却是杨小满崇拜的了不得的对象。杨教授在杨小满那儿没有威信,两人性子差不多,臭味相投,经常狼狈为奸,躲避他妈妈的责骂。杨教授对儿子的感情问题甚为关心,亲自充当军师出谋划策,让我们这些狐朋狗友羡慕得很。可是我爸说,你小子要是敢谈恋爱,我第一个打断你的腿!我缩了缩脖子,都是爸爸,为什么人和人不一样呢?天资极高的杨小满一旦认真起来,成绩像坐了火箭似的向上蹿,很快便不是我七大天王可比的了。韩瑞娟这时终于正眼瞧了他一次——杨小满同学,请问你学习有什么方法吗?心里偷着乐的杨小满面上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给韩瑞娟讲解着学习方法,我们七大天王顿觉得杨小满很无耻,这不是你拿红楼里的丫头小姐们比韩瑞娟和其他女孩子的时候了。这天下午我们在厕所里堵住杨小满把他揍了一顿,杨小满一言不发任由我们揍他,末了突然说了一句,老子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像稀罕韩瑞娟一样稀罕第二个女孩子了。
自从杨小满进入班级里的优等生梯队之后,他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和班上的几个优等生讨论学习问题,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在等韩瑞娟。他总是悄悄地跟在韩瑞娟后面,看着她上楼,开灯,然后在她的窗子下面站一会儿才回家。韩瑞娟有个放学后一定要留一会儿问老师问题的习惯,杨小满便留在教室里假装做个值日,或是拿着一张试卷有事没事地往韩瑞娟身边凑——一切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引起韩瑞娟的注意。可是铁腕的吴老师精心教导出来的韩瑞娟哪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吴老师在韩瑞娟十岁那年和韩医生离婚之后便不遗余力地教导女儿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那个在外面勾搭了小护士的韩医生。经历了这一场变故的韩瑞娟并没有多大变化,反正韩医生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常年阴着脸督促她看书学习的人罢了,韩医生从家里搬出去,她反倒乐见其成。更加铁腕的吴老师把桎梏加到了女儿身上,因为在学校里她已经完全确立了四大名捕之首的不可动摇的地位。
我们学校每年元旦都会组织一场晚会,各班出节目。韩瑞娟从上小学起就是班上的台柱子,每年六一元旦必有她的节目。与其说我们是在看节目,倒不如说是在看韩瑞娟怎样从一个小美人变成一个大美人的。今年韩瑞娟也是要上节目的,文娱委员问到她的时候,她说,我好长时间没跳舞了,今年就找一个搭档出一个朗诵吧。这个搭档很幸运地落到了杨小满身上。我们不知道他们俩一起练习朗诵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们只知道元旦晚会上他俩的舞台效果极好并且元旦晚会过后便有他俩的流言传了出来。作为曾经的八大天王组合的成员,我们和韩瑞娟可谓是从小学一路跌跌撞撞地到高中,最后虽然没有同班,但彼此都密切关注着对方的动向。流言一出来,我们就知道杨小满肯定要坏事了,这家伙从小学就对韩瑞娟怀有不良心思了。奇怪的是,流言中心的两个人日常行为举止却异常平静,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嫌疑。
终于神经过度敏感的吴老师找到学校里来,连带着杨教授一起被请到了学校。因为流言的主角都是好学生,班主任没有大张旗鼓地让他们写检查当着全班检讨,而是把当事人及其家长叫到了一起商议这流言的解决措施。吴老师是绝对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女儿韩瑞娟会告诉她自己喜欢杨小满的,杨教授也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杨小满从八九岁就开始喜欢一个叫韩瑞娟的小女孩。大跌眼镜的吴老师和杨教授以及班主任望着这对流言的主角,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吴老师没有对韩瑞娟做什么,她甚至觉得自己到今天都没有弄清自己的乖女儿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她已经输掉了韩医生,她不能再输掉韩瑞娟。于是她妥协了。只要别影响学习和高考,韩瑞娟愿意怎样就怎样。自由了的韩瑞娟脸上很是轻松愉快了一阵子,可很快淹没在了学习与高考的压力中。流言就这样渐渐地消散了,就像它突然的出现一样。
从我们小时候就说要改造的花街终于要改造了,大量的旧楼要被推倒重建,整日污水横流的街道要重新铺上水泥,下水管道和整日弥漫着一股不明气味的菜市场要整改——这就意味着我们都要搬出花街,搬到政府临时搭建的居民楼里去。这次改造恰逢我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于是我们大量的时间便用在了怀旧以及整理回忆录上。杨小满这厮高考分数十分骚包,没有辜负他小时候攒下的神童名号,一下子考到了北京去。北京对花街人来说是一个极其神圣的地方,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来就没有去过花街所在的市里之外的地方。韩瑞娟没有去北京,她报了一所南方的大学,杨小满北上之后半个月,她才不慌不忙地收拾行李南下。我们八大天王从此天各一方,天南海北,我们八大天王共同喜欢过的女孩子韩瑞娟终于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我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娶到韩瑞娟,因为她对我们的那一套太了解了。杨小满如是说。
——她那次不是说喜欢你了吗?
——她就是想故意惹她妈妈生气。结果她妈妈没有暴跳如雷。她的计划落空了。她根本没有喜欢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的心是飞在天上的。你忘了她小时候她妈妈说她是二十一世纪的高智商精英人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