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霜的家访给了我很多经验教训,我以此为戒,后面的家访越来越熟练,奈何前面欠下的工作太多,直到暑假来临,还剩几个家庭没有拜访过。
“留到开学后再做吧。”我如此计划着,将它放到了一边。
孩子们欢天喜地回了家,老师们的工作却仍要继续。
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工作考评。最初接到考评通知的时候,我并没有拿它当回事,直到考评安排表分发下来,我才傻了眼。
工作自评、教师互评、学园内评、学园互评、教研院抽查,乱七八糟的考评工作竟然排满了整个暑期。
我这才想起,在学期的最后一天,当我送走最后一个回家的小朋友,如释重负地伸懒腰时,白苏从旁提醒了一句:“回去好好休息,从明天起可有的忙喔。”
白苏诚不欺我。
考评工作看上去简单,实则环环相扣,上个阶段的结果会成为下个阶段的依据,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尽力而为。
就拿工作自评来说,我向教师组递交的自评报告,被白苏退回来不下十次。
“格式不对。”“描述太主观。”“重点不突出。”“不清楚的不要写。”“这是自评报告,不是自我批评报告!”
我被白苏折磨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把她撕烂嚼碎。但是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她自己也有报告要写,还得抽时间替我改错,真正感到心烦的不应该是我。
道理我都明白,但每次把报告递给白苏的时候,我还是莫名地焦躁难耐。
“为什么一定要当面交给你啊?”我问白苏。
“因为我喜欢看你毕恭毕敬,向我谄媚的样子。”
果然还是想把她撕烂嚼碎了。
熬过痛苦的折磨,当我终于写出一篇让白苏满意的报告时,禁不住欢呼起来。我认为,这篇报告的质量,绝不亚于我在社会教育毕业时写的论文。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教师互评同样是一堆报告。写写自己还好,要评价他人,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份苦差事。
我原想和和稀泥,全写正面的评价,却被白苏警告说:别的老师评价上升了,你的评价就会相对下降,这不是你考了60分就能及格的测试,而是大家都拼命在平均线以上抢位子的竞争。
“这是要我多写一些负面的评价?”“失实的评价会被作废,严重的话还会追究你的诽谤嫌疑。”
“这不是在为难我嘛!”我拍着桌子抗议道。
白苏叹了一口气,向我丢来一沓报告,“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就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我顿时豁然开朗,“白苏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白苏一怔,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那你得用点什么来报偿我。”
“请你吃顿饭啦。”“我想吃点别的——”
我们的目光刚巧碰到了一起,她吐了吐舌头,快速挪开了视线,我则把一份报告丢到了她的头上。
“想什么呢!”
我将报告大致翻阅了一遍,发现大家的措辞普遍谨慎而客观,只在字里行间藏了一两句主观的评价:“业务不熟练”,“紧急情况处理欠妥”。
看完之后,白苏问我感想如何。我说大概明白怎么写了。
“我不是问那个。报告里全是其他老师对你的评价,你有什么感想?”
“啥?”我猛然一惊,又把报告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于是发现了更多的负面内容:“向孩子传达了过多主观看法”,“部分家长担心孩子受到错误引导”,“家访未能及时完成”。
这一遍看完,我的额头全是冷汗。原来其他老师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白苏似乎觉得我的样子可怜,安慰道:“你不用太担心,这还不是教师组讨论的结果。有些主观评价会被作废处理的。”
但我仍然心有余悸,想不到平静祥和的学园里,处处藏着冷峻无情的视线。
“对了,家访那一条意见是我写的。”白苏笑着补充了一句。
原来你也是其中之一啊!
一番折腾之后,我终于把互评报告交上去了。结果不出白苏所料,教师组作废了一部分主观评价,最后只留下两行字:“工作认真、细致,业务不够熟练,家访工作未及时完成。自评报告非常优秀。”
学园内评相对简单很多,因为老师没有参与的空间。学园方面除了审查自评和互评报告,还会参考家长的意见。内评报告上交到教研院后,教研院再从中随机抽取一部分,进行面对面询查。
内评结束后,学园之间一般会组织互评活动。如果说前三项考评侧重于检查评估,那么学园互评则更像是宣传表彰。
每个学园会推荐三名优秀教师,上报教研院备选,教研院则组织新一轮的教师互评和内评,最终选出三名教师进行宣传和表彰。
其中的流程,光是听着就头大。
据白苏说,一些年轻的老师,因为怕麻烦,会主动推掉学园的名额,反倒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师,有时会为了名额争得不可开交。
在社会评论者对教研院的批评声中,最常见的就是“年轻一代缺乏干劲”。教研院对此也颇为无奈,他们试图将责任推给职发署,“职业推荐系统淡化了年轻一代的责任意识和主动性”,职发署当然不肯接受,声称“该系统是在社研院的指导下使用的,有成熟的理论依据”。
社研院对此的答复是:我们将进一步完善社会监督体系,将评论家们的视线导向更有意义的地方。
然后社会评论者们就更激动了,大骂社研院为所欲为。
哎,真是可悲的恶性循环。
内评的结果出人意料,白苏上榜自不用说,我竟然也在三人之列。学园方面给出的解释是“大力栽培新人”,我却总感觉那份自评报告功不可没。
互评地点设置在柳城的教研院,在那里,我们遇到了熟人——前不久在教学参观中认识的闻荻老师。
他见到我们俩,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想不到二位是学园里的翘楚。”
我连忙摆手,说学园只是想让新人露露脸。
他立刻换上了羡慕的神色,“我可是从一堆老家伙里杀出来的。小城市也有它的好处啊。”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补救道:“呃……我不是说二位不够优秀,我只是想说……”他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圆下去。
“我明白的,大城市也有它的难处嘛。”我替他补了一句。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闻荻连连点头。
按照教研院的要求递交材料后,我们就回休息室去等待结果了。实话说,我并不抱什么希望。
教研院跟学园不一样,它既不了解老师的真实情况,又不能仅凭学园的内评报告做决定,那应该怎么办呢?
闻荻悄悄告诉了我答案——老师的影响力。
“这就和从前的议会制度有些相似。你我都是议员候选人,但是议员的名额只有一个,那怎么办呢,就要看我们各自的影响力和知名度了。”
他用议会制度举例,让我感觉很新奇,“难道教研院内部还有议会?”
“岂止议会,还有党派呢。”闻荻越说越来劲,“拿教研院来说,副院长就相当于多数党领袖……”
一旁的白苏听得有些不耐烦,打断道:“在教研院的休息室大谈党阀派系,你真是胆子大。”
闻荻脸色一白,连忙把声音压了下去,“我这不是在说议会制度嘛,跟教研院没关系啦,哈哈哈……”
他笑得很尴尬,我便转移了话题,“那要怎么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呢?”
“首先当然是和两院搞好关系,参与重要项目,出席各种交流活动——当然了,教学参观也算其中一种……”
闻荻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却听白苏在旁边叹气:一个研究动植物的生态老师,却在人身上下这么多工夫……
第一轮的互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闻荻听说自己入选,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像是喝醉了一样。
不出意料,我没有在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走吧。”白苏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
“咦,你不等下一轮的内评结果吗?”我以为白苏没有发现,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想在这里待了。”白苏递给我一个眼神,又瞟了一眼闻荻。
我恍然明白,于是起身和闻荻道别。
他刚刚从欢喜中清醒过来,听说我们要走,一下子来不及换上同情的神色,“没关系,今年不成,明年再来嘛。你们是新人,又在小城市,机会多得很,哈哈哈……”
我总感觉他有些语无伦次,白苏则不想多听一句,拉着我就离开了。
但在回去的路上,她又说道:“他说的没错,你明年还有机会。”
我不知如何回答,姑且应了一声。
白苏便停下步子,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要不然,回去之后,我好好安慰安慰你。”
我则一掌拍在她的额头上,“不用了,我并没有那么沮丧。”
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淡月打来的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开口便问,因为她几乎不会没事打电话。
“我没事。”淡月顿了一下,“你那边怎么样。”
我微微一怔,“我也没事啊?”
接着,就听到那头传来轻轻的叹息,“学园互评的结果出来了,你好像没有选上……”
从时间上来说,结果应该在几个小时前就出来了。淡月应该是刚刚得知吧。
“没事啦,我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能通过内评就很意外了。”“你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好了,社研院这边……”“会被投诉的噢。”“……那倒是。”
电话那头沉默着,我却笑了起来,“实话说,我挺气愤职发署的做法,但这次要是选上了,岂不是印证了职发署的正确,打我自己的耳光嘛。”
淡月还是没有说话。
我便移开了话题,“那个老师选上了吗?”
淡月问哪个老师,我说上次教学参观的那个生态老师。
“我不知道。”淡月想了想,又说道,“他没给我打电话,应该是没选上吧。”
想到闻荻白天的举动,我不禁有些同情他。
“对了。跟你一个学园的那个女老师,好像选上了。”“白苏?”“好像是这个名字。”
奇怪啊,白苏为什么没打电话告诉我?
“她很优秀的,以后没准儿能进教研院呢。”我半调侃地说了一句。
“那我替你留意下。”
我听了有些困惑,这是要留意什么?
淡月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寒暄几句之后,就挂上电话了。
我扭头又给白苏打过去一个电话。
那头的声音迷迷糊糊,似乎在睡觉。
“恭喜你,听说学院互评通过了。”“……现在才来道喜?”“我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嘛。”“那你要怎么祝贺我。”“你想怎么庆祝?”
听到这话,电话里慵懒的声音顿时精神起来,“不如你先过来,我去便利店买点酒和安全——”
“你也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我就把电话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