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味

年味


众所周知,这个春节,“宅”在家里,成为必须。大把时间,跳锅边舞,抹柜子桌子,拖地板阳台,擦窗子天花板,收旮旯死角。一句话,没事找事,不让自己闲着。

整理书柜,一个不知何时搁的采访本,“啪”掉地上。捡起,信手翻开,看到一行字:刘成吃着烤红苕,在井队过了一个特殊而难忘的春节。

跑了二十多年新闻,我这人有个毛病,采访从不用录音笔,早先是单位穷配不起,等有机会配了,则嫌麻烦——“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通常,从采到写,再到投出去,不超过两天。至于见报否,则听天由命。

(关于这个叫刘成的人,老实说,我根本记不清何时见到过。至于稿子内容、甚至写没写稿子,毫无印象。)

跟所有采访一样,眼前的笔迹,凌乱潦草,勾画涂抹,一塌糊涂,连我也得连猜带蒙,勉为其难,看出点名堂。

出于好奇,抑或无聊,我捧着本子看下去,突然发觉,这个刘成的故事,非常应景。

(图省事,我用第一人称还原对刘成的采访内容——请注意,不是新闻,是实录……)

二十二岁那年,我毕业到井队,当实习技术员。当时,井队打的是探井,跟其它气田热火朝天的钻井场面比,形单影只,显得很另类。由于地处偏远,报到时我紧赶慢赶,花了一整天,才看见井架。后来有个同学,路过井队所在的地级市,兴冲冲来看我,结果跑了两天。

(八卦问那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刘成狡黠一笑,这个不重要,再说,貌似也不属于采访话题吧。)

算起来,我是资格的“油三代”。所以,对石油、尤其是对井队,一点不生疏。我爷爷一辈子在后勤,先是基建,后来护厂,直至退休。我父亲开油罐车,一年到头跑野外送油,寒暑假,作业也不写,三天两头拽着我,陪他上井队。有时,赶上中午或晚饭时间,也不管认不认识,人熟不熟,钻到井队食堂蹭饭,大锅旺火炒的回锅肉,巴掌大一块块的,又香又糯,啧啧,想起都流口水。有时,遇上修路或车子抛锚,就得当“山大王”,最惨一回,我们在一个叫青冈林的山上过了一夜,又是夏天,山蚊子劈头盖脸,咬得浑身是包,差点把人抬起走了,哎哟,那个滋味,至今想起来,还起鸡皮疙瘩。

(那么恼火,你为啥后来还选择搞钻井,而且到井队呢?刘成顿了一下说,因为风景。)

我们那时的高考,不像现在这么紧张。其实,也不是不紧张,而是琐事掩饰了那种气氛。高三寒假,担心成天文山题海,身体吃不消,父亲特意找车队调度,要了一趟跑井队的差事,像小时候那样,把我拽上车,朝井队开拔。当时,天空下着雨,车子越往山里走,气温越低,雨丝变得晶莹,竟然下起雪来。傍晚,赶到井队。机房大班跟父亲熟,管家也有数面之缘,好菜好饭,热情招呼,和父亲举杯把盏,眨眼工夫,喝干一瓶老白干。天黑路滑,招待所有空床,晚上就别走了。望着越来越大的雪,管家对父亲说。这……不合适吧,明天还要出车。哈着酒气,父亲话虽这么说,双脚却不停使唤。老兄你就安心喝点小酒,机房大班说,别存侥幸心理,想开车上路。说罢,又从床底翻出一瓶酒,逐一倒上。

不想看他们扯“酒经”,我起身出门。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背脊骨一阵颤栗。营区灯火,明明暗暗,尚未看清雪的模样。不远处,耸立的井架上,井架灯释放出高瓦数的光,照亮山野。漫天的雪花,洁白中多了一丝桔黄,那是灯光的颜色,温暖着寒夜。那一刻,我心底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眼前的景致,像一幅写意的水彩,抑或抽象的油画,真实而生动,迷蒙而虚幻——既像似曾相识的一个梦,又仿佛是渴望已久的一个约定。也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的高考志愿,有了选择。

(然后你就报考石油院校,再然后你就真的到了井队,说实话,当梦想变成现实,有落差、或者后悔吗?呵呵,刘成被逗乐了,露出好看的牙齿。)

瞧我把话题扯远了。还是接着说第一次在井队过年吧,刚才说了,我们打探井,上半段打得很顺,越到底层,打得越困难,钻井进尺是次要的,关键是钻井技术参数、工艺设备,甚至地面的各种辅助设施,都要靠摸索,天天开会,天天讨论流程,天天调整方案。坦白说,我们搞技术的,主要是磨嘴皮子,心累,而那帮生产班的兄弟伙,既要动脑,更要动手,身心都累。全队打仗似的,从腊月初一,一直冲到腊月三十,终于歇口气,停下来了——倒不是说,为了过年,队长发善心,而是供给没了,不得不停钻。

(通常,各种物质保障,都会在年前运送到位,你们怎么可能缺供给呢?刘成打断,别急,听我往下说。)

我说过,井队位置偏僻,光井场公路,就足足17公里,至于县道、乡道有多远,更不用提了。全是盘山路,其中一段,要跨一座桥翻两座山,不花半天工夫,根本无法进出。问题就出在那座桥上,腊月二十三,敬灶神,过小年,管家带着值班车去县城,买了一车准备过年的鸡鸭鱼肉和新鲜蔬菜回来,返回桥头,目瞪口呆——早上还好好的桥面,竟然不翼而飞,上十米宽的豁口,像怪兽的大嘴,透着深不可测的诡异。

桥头没有车,也没有人。值班车司机守车,管家找附近老乡问明原由。原来,桥头上方七八公里处有个水库,赶在年前放水打鱼,未承想,守夜的瞌睡大,堤口溃堤了也没发觉,水越流越大,形成山洪,奔泄而下,冲垮了桥墩,原本打闪闪的桥面,顿时断裂,跌下谷底。哎唷,那阵仗,霹雳轰隆,天塌了一样。老乡慌乱的眼神,惊魂未定。

这个年完啦!管家和司机面面相觑,半晌,给队长打电话。队长在那头一边跺脚,一边骂人,天插黑,和几个大班赶来,在对岸晃着电筒,昏暗的光,比狼的眼睛还暗。还有没别的路绕回来?队长扯起嗓门问,声音在呼呼的寒风中,有些失真。问过了,绕不了,这是条独路,管家大声回答,说能不能跟矿部联系,找吊车之类的,连人带车吊过来?队长当即电话请示调度室,调度室请示领导,答复是,冲垮的桥,属地方管辖,修建涉及政府多方协调,年关将至,安全第一,尽量克服难关,实在不行,钻机暂时停运,也好过年。

(典型的被关心,哈哈,也算因祸得福啦。刘成瞪眼,就算是吧,不过……好戏在后头。)

队长无奈,让管家自个想法,把一车东西“消化”了,随即骂骂咧咧,打着电筒,消失在山梁。当晚得知消息,我根本没当回事,想嘛,队上几十号人,未必还会被“憋死”。事实证明,我太傻太天真,接下来一周,伙食一天比一天差,荤菜三荤变两荤一荤,素菜白菜土豆,土豆白菜,最后连白菜也没啦,仅剩土豆,炊事班长老唐说,油盐柴米都揭不开锅啦,最后半筲箕土豆,只够年三十的团年饭。更要命的是,机房大班说,储油罐均也见底,所剩柴油勉强坚持到除夕。会议室,队长抓耳挠腮,像热锅里的蚂蚁,最后一咬牙宣布,停钻,除了守井的,其他人全部歇息,好好过年。

过年——一想到团年饭是囫囵的土豆,一个个直涎清口水,两眼无光,四肢乏力,瘫在床上,恨不得不吃不喝,睡上三天三夜。腊月三十,也就是除夕那天早上,我找队长签报表,队长急急忙忙从厕所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老乡。老乡背着满满一背篼红薯——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红苕,拳头大小,紫褐色的,个头圆润,憨态可掬,比土豆可爱多了。也不理我,队长兴冲冲进屋,从里间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给老乡,然后一把取下对方肩上的背篼说,老乡你帮了我们大忙,太感谢了。队长你硬是大方,老乡咧嘴说,喂猪的东西,值不了恁多钱……

猪口夺食,足见队长英明。团年饭,我们总算吃上两个菜:土豆丝,炸苕片。除夕夜,天刚插黑——最后的柴油使用殆尽,发电机轰轰嘶吼几声,了无生息。好在机房大班有准备,点燃用废油、棉纱做的若干火把,插在井场四周,又在安全线外的井场边,点燃废弃的纸板木棒,火光由小变大,熊熊燃烧,吸引人们钻出营区,沿篝火围一圈。难得的是,队长一改高高在上的架子,喊我把他留下的那口袋红苕提出来——今晚上守岁,大家伙烤来吃个痛快。

(哎哟不错哦,这客请得又高级又划算,队长是人精。刘成闻言,乐得合不拢嘴。)

说来也巧,满满一蛇皮袋红苕,烤熟,刚好每人一个,差别在个头,也有个别烤糊了。从开烤到热乎乎下肚,前后不到一小时,清香甘甜的红苕,刺激味蕾的同时,也撩拨着大伙的神经。“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不知谁带头唱歌,唱着唱着,便开始有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围着火跳舞。

到井队半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家伙都很年轻,有活力,而且多才多艺。从“三套车”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从“军港之夜”到“月光小夜曲”,唱着跳着,莫说队长,连指导员也被大家拉着一块跳。我天生五音不全,跟着人们瞎转,不知是火光还是歌声的缘故,手心出汗,背心发热,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要飞一样。后来,有人唱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听着听着,我突然很感动,一种莫名的情绪充盈心底,身边的人影,燃烧的篝火,在眼中一片迷蒙……

(青春激扬的年纪,所谓触景生情,大抵如此吧。刘成愣愣,那一刻,我对井队和身边的同事,才算有了真正的认识——当然,事情还没完……)

本以为,团年饭和除夕夜的红苕,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的是,那些皮实的家伙,整整陪我们到元宵节。

队长的举动,启发了老唐,大年初一,吆喝炊事员一道,翻山越岭到老乡家,本来想买米买菜买肉,然而苦于坡多地少,每家都在为青黄不接发愁,根本挤不出多余的粮食,就连红苕也不买,烂的喂猪,好的留着应急。好说歹说,老唐等人走了六七家,东拼西凑,总算买到几百斤,兴冲冲挑回队。头天香二天想三天吃四天尝五天六天咽七天八天勉勉强强……我敢说,不仅是我、而是我们全队人这辈子要吃的红苕,在那个年都吃完了。后来,看着红苕,有人喊土豆,有人叫白菜,有人更干脆,直接当回锅肉。

天天吃红苕,已经倒霉透顶了。比之更可怕的,是引发的次生效应——上厕所,那种消化后残留的红苕气味,跟臭氧或臭鸡蛋相似,很快从厕所蔓延到营区,人人保持距离,隔得远远的。尤其是女生,更是掩着鼻子,来去匆匆,一脸苦楚……

(多年以来,这样的经历确实……有点意思。岂止有意思,刘成说我记不得在井队过了多少个年,但是一直记得吃了多少红苕。)

生活就是这样,当自己经历时,我也像别人那样抱怨,纠结,难过,甚至骂娘,可是走过那个坎,当有一天回头看,才会明白,原来,所有遭遇与境况,都是一种历练,所有顺境与逆境,都是生活本身的样子。

我喜欢那种乐观,那种坚持,那种简单,那种纯粹,那种喜感,甚至那种无奈,至今想起来,都变得格外温馨,格外美好。

(众所周知,在此模糊了时间、地点,而刘成,也可能是张成李成王成左成丁成……某某成——戴着铝盔,即使走不成天涯,谁还没背井离乡,在井队过个年呢!)


���Z�����o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21,198评论 6 51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4,334评论 3 398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7,643评论 0 36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9,495评论 1 296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8,502评论 6 39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56评论 1 30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743评论 3 42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659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6,200评论 1 31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282评论 3 34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424评论 1 35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6,107评论 5 34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789评论 3 33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264评论 0 23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390评论 1 27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798评论 3 37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435评论 2 35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咚咚……”,在一大块案板上,外公用四、五块木板做糖的声音,总是响在儿时过年的记忆里。 母亲把红苕糖熬制好,把做糖...
    湾流1999阅读 947评论 1 12
  • 日子一天天地消失于时间的长河里,不见了踪影。又到了寒冬腊月农历的年尾,快过年了。 怪了——我一点儿都不兴奋,反倒愁...
    竹醉楚风阅读 11,036评论 210 547
  • 有两年没回去过春节了。不是没时间。自爷和婆陆续辞世后,於自已家中很难再体会到过年时那份仪式感。不知是智慧还是...
    西北晓峰阅读 362评论 0 4
  • 我的老家在乡下。这是一段关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过年记忆。 那时的乡下,每逢快要过年了,每家每户,几乎都要做...
    湾流1999阅读 787评论 2 13
  • “过年的习俗可以回溯至殷商时代岁末年头祭祖的‘腊祭’,中国人称农历十二月为‘腊月’也是因此而来。‘腊’ 其实是‘猎...
    竹之韵0506阅读 1,257评论 6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