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0期“渡”专题活动。
依哥下船,让妻子先回家做饭,自己来到药店买两盒膏药。药店的人熟络地接待他,他出门回家,一路上都是熟悉又叫不上名的面孔跟他打招呼。等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江两岸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
妻子给他盛饭,他拿着膏药来到母亲屋里。母亲的腿病又犯了,疼得走不了路,但是母亲看着黑瘦的依哥,心里更疼。
依哥经营着一条轮渡,他把住在山林间的人从一个个的渡口收集到船上,又在县城码头放下他们,下午,许多人还是要乘坐他的船再回到各自的山林。
乘船的多半是些留守的老人,他们或背或挑或提,把自家种的菜蔬运到县城去卖,也有人卖自制的背篓、笤帚、竹篾等等。
老渡口都是散落在县城辖区长江沿岸的便于船停靠的地点,老人们要走到就近的登船处,最近的也要走半个小时的山路,有些要走一、两个小时,而他们携带的货物,往往在百十斤左右。
依哥的渡船招员工,首要的条件就是身体健壮,因为他的员工需要越过草泽接老人们上船,下船的时候还要帮老人们背背篓挑担子爬上一百多级的渡口码头,当然,他和他的弟弟也一样要做这些。
依哥的弟弟是机械专业,在大学毕业回家期间看到哥哥跑船辛苦,船故障的时候依哥修船满身油污,还会耽误工作,那些着急卖菜的老人家担心到不了县城,摘下来的菜会腐败,于是他干脆留下来帮哥哥一起跑船,渡船的检修工作他全权负责。
有一次,一个白头发、消瘦的奶奶挑着两大筐蔬菜等着上船,依哥接过她的担子挑在肩上,奶奶却晕倒在岸边,依哥妻子给她喝了红糖水,才知道奶奶为了赶路q,挑着两个大框走了一个半小时的山路,连早饭都没顾上吃。
那晚,夫妻两个商量,每天早上给上船的人提供免费早餐,反正家伙什都是现成的,每天早起两个小时也就成了。
依哥家以前是开饭馆的。
他的妻子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学会了经营饭馆,也从父亲那里知道了码头上每天早晨都有江对岸的农人来卖蔬菜,那些都是当天最新鲜的蔬菜,也是最便宜的蔬菜,因为老乡们都要赶快卖完菜再去赶返回的船,所以价格都不高。
依哥每天早晨去码头买菜,新鲜的蔬菜被买菜的人把价钱压的非常低,他看到了老人们眼中的无奈,看他们数着手里的一块两块钱小心地装在贴身的口袋里。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掏钱给他交学费,有时候,当天他就会看到母亲挨打。
依哥最早是要考公务员的,他是本科毕业,在上海的外企工作。
那年,母亲的腿第一次犯病,在上海的诊断是类风湿关节炎,母亲惦记家中的田地和鸡鸭,又嫌上海的费用太贵坚决要求回四川老家,她答应依哥认真吃他寄回的药。夏天的时候,依哥借出差回家看望母亲,他看到那些药整齐地放在抽屉里,母亲挽着裤腿在田里打药,她的膝盖红肿已经变形,那天晚上他让母亲吃了药,又帮她搓腿。他在镇上的赌场找到父亲,半年没见,他感觉自己在父亲眼中就是一滴新鲜的血,他的那些赌友见到依哥都冲着父亲嚷嚷“还钱的来了,再来再来!”
依哥给母亲留下钱,看着母亲打开贴身的裤腰,再把钱放在内层一个自己缝的小口袋里。那时,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回到家乡来,那样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母亲。他报考了家乡的公务员,开始学习。
当年,依哥的年终绩效好,他给母亲父亲和弟弟过年的钱都比往年多。过年的时候,人人手里都是最有钱的时候,父亲在赌场更是豪横,他有个在外企工作的儿子,即便儿子威胁他再赌就不再给他钱,他也只当江风过耳。
过完年,依哥前脚落地上海,后脚弟弟的电话就追来了:“哥,爸爸欠赌债打伤了讨债人,被抓了。”
在医院,依哥看到了那个被父亲打伤,摘除了脾脏的男人,旁边的女人和孩子不知道该恨谁,只是嘤嘤地哭。家里,他母亲被父亲打断两根肋条骨,躺在床上坚决不去医院,原因是母亲不愿把儿子留下的钱给父亲。
面对无从下笔的政审表,依哥没参加考公,决然回到了家乡。他带着母亲在县城看病,每天来饭馆买饭,被饭馆老板的女儿看中,后来成了依嫂。
依嫂有经验,依哥有头脑,饭馆在四年间扩大了经营范围,营业额翻倍,老岳父放心把饭馆交给女儿女婿,自己退休带着外孙玩。
“你看到过累弯的腰,最弯能到什么程度?”
依嫂正在计划第二天一个包满月酒席的菜品,被依哥无来由地一问,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显然不是等答案的一个问题,她问:“你有什么想法?”依哥沉默。
第二天买菜回来,依哥同时带回六个大西瓜。昨天买菜,他看到一个老人拖着一个竹筐,一步一步在码头街边找空位,框里是五六个西瓜,老人的腰成弓形,胸椎处又再下弯,他怕老人一步不慎会把头磕在地上。依哥摸摸自己的腰,想象腰弯成那样是不是就忘记了直起来的感觉。今天他又看到那个老人,他买了老人所有的瓜,想让他能快一点回家,然而,老人说回家的船还得要等,他看见老人从早饭摊上要来一碗抄手汤,慢慢地喝。
“那明天你要是再遇见老人,会哪个办?”依嫂叫后厨来拿瓜菜,她知道依哥会做些什么。
依哥盘出了饭馆买了轮渡,做了长江摆渡人。
这条养育他们一家人,养育了他的父老乡亲,养育了巴蜀大地的大江,他从来没有这样亲近地每天游弋其上。枯水、丰水期,停船靠岸的地点都会临时调整,有时还得用趸船上下船,甚至,为了一个人,他还会临时靠岸,就为了帮助有困难的人少走些山路。依哥告诉那些老人,卖菜不用着急,他会等每一个回家的人。
他越来越像个摆渡的老把式。老人们有时会拿自家的米酒、粑粑给依哥,一些企业家公益人士也会捐助物品,给乘船的老人提供午饭。
每天早晨,上船的老人们放下重担,在身上擦擦手走过来领早饭,然后坐在简易的桌边,静静享用那些包子鸡蛋和豆浆。老人们吃下的是一顿早饭更是一份安心。
渡船又驶向下一个停靠点,依哥已经站在船头准备接应下一批上船的人。
江水不会停息,江上的那条渡船每天都会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