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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as从来都不明白,中国人在给孩子们起正名字之外,为什么还要给孩子们叫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名,什么狗蛋啊,羊蛋啊,狗剩啊。而且亲人们从来都不叫孩子们大名,都是直接称呼小名。
“This is gonNA sound weird” 他这样说着,然后反问了一句:“But why?”
我耐心地解释,这和中国人的信仰是分不开的,按照民间的说法,小鬼儿会定期把出生的人名给阎王爷登记,这时候家人们会用奇奇怪怪的小名来迷惑小鬼儿,他们就会把小名登记到生死簿上,而阎王爷会隔段时间划掉一部分账本上的名字,把他们引入阴间,当阎王爷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的时候,感觉这些都不是人,多活一段时间也无所谓,所以就高抬贵手不会划掉。
这个又一次震惊到了他。反过来他又问了一个问题:“Will those strange names be called for a lifetime? Roger(我的英文名字)?”
我略带思索,很认真的地告诉他:“不是的Lucas,如果你的父母认为你长大了,他们就不会再叫那样的名字了。”
“Roger ,Does you still remember the last time your parents called you breast name?” Lucas的这个问题,再次难倒了我。这句话如果在深层次翻译一下就是:“你什么时候长大了呢?” 或者说:“你父母认为你什么时候长大了呢?”
好吧,和一个老外讲一些中国传统的故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好比我去了解欧美的生活方式一样,既然Roger能够很细心的引导我的英语。所以我必须要讲一个关于我长大的故事,这个故事不长,但很惊险......
我出生在河北的一片广阔的平原上,在那个贫困的山村流传着很多神话故事,相信这些故事在中国的其它乡村照样能够遇到,给孩子起毛蛋,狗蛋这样的乳名就是神话故事中的案例。
但我的故乡除了给孩子起奇奇怪怪不像人的名字之外,还要给家里的狗起一个很正式的人名。类似旺财啊,阿宝,黑子之类。其中的原因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大人们还是用惯用的伎俩来欺骗小鬼儿,让他们在生死簿上写上狗的名字,阎王爷挨家查户口,随手勾去的名字中可能有狗的名字,这样就能够保住其他家人的命了。
那个贫困的乡村家家养狗,为了看家护院,也为了靠狗抓几只野货来填饱肚子,更是为了让他们和孩子共同成长,有个伴。
我家的旺财在我五岁时产下一群小狗狗,我发现一个通体黢黑的狗狗,只是每只爪子都有一小块白色,脖子处也套有一圈白色,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特别机灵,每次我回家它都会跑到最前面扑到我怀中,那可爱的样子我甚是喜爱,给他取名黑子,这样他就成了我成长中的伙伴。我们一起抓蜻蜓,一起抓野兔。
黑子可是抓野兔的好手,它奔跑的速度比其它狗要快很多,基本上只要它看到野兔就一定能够撵上,一口咬住兔子的脖子,来回在地上甩几下,兔子吃痛下就会晕过去。然后叼着跑回我们面前,高昂着头摇着尾巴,好像在说:“我厉害吧!” 这个时候我会抱住它的脖子,用手去捋捋它的后背,然后掏出随身带的窝窝头,向远处一抛,黑子顺着抛物线飞快跑去,迅速跳起来,一口叼住,然后狼狼吞虎咽起来。
我和黑子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在晚上还一起听奶奶讲故事:
晚上专门抓小孩的小鬼,村北树上的吊死鬼,村北坟头里的孤魂野鬼,村北河里面的水鬼......
反正危险的地方都有鬼,奶奶讲得绘声绘色,听了故事之后我不敢爬树,不敢晚上出门,不敢到村北的河里面游泳。
在大人们眼里看来,除了晚上,村北是最危险的地方,他们用各种方法来极力阻止我们去村北玩。
村北危险,这一点我和黑才都不同意~
黄泉是村里对村北河流的简称,之所以这样叫,一是因为河水中夹带了很多泥沙,河水被染成土黄色,二是因为它是通往村北墓地的必经之路,是地狱和人间相隔的河流。
叫的时间长了几乎人们都忘记了它原来的名字其实叫做“孟良河”,传说中宋朝杨六郎手下大将孟良焦赞押运粮草的河流。当然那条跨过黄泉到达墓地的桥就被称为“奈何桥”了。
历史在村里人眼里不重要,孩子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因为那条河流里面埋葬着多少小孩的尸骨,年年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偷摸着到河里面游泳,年年都有被淹死的小孩。
“河里面有水鬼,可凶咧!专门抓小孩子呢~ 如果被他抓住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千万不要去河里面玩儿啊,知道了不?熊蛋(我的小名)?” 奶奶每次都这么说。
“水鬼长啥样啊?奶奶?” 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问。
“水鬼啊!它有尖尖的牙齿,长长的爪子,眼睛有灯笼那么大,满身都是鲜血呢!” 说完还摆了个恐怖的鬼脸,给我吓一跳,奶奶描述的鬼好像都是这个样子,好像除了吊死鬼有一条长长的舌头之外,其它的鬼都是尖牙利齿。
还没有长大的我还是被奶奶的描述吓到了,好久都没有去过村北,总是隔着黄泉遥望着河对面的桃子、杏子、苹果、梨和柿子还有兔子~
河对岸是一大片坟地,坟头连着坟头绵延好几里地,据说晚上人们站在房顶看向这里,会有鬼火出现。很多邪乎的事情都在那里发生,所以人迹罕至,晚上更是无人问津,除了一些淘气的孩子。
由于不能耕种,村里人在坟头和坟头之间种上了各种果树,那些果树分包给个体户,在他们的细心守护下,每棵果树都被累累的果实压弯了头。
还记得那年冬天,在一群大孩子的带领下,我们越过“黄泉”,跨过“奈何桥”,来到那片已经收割完毕的果木园,我爬到一颗梨树的最上面,摘下了一只悬在树顶的梨,当我一口咬下,那新鲜甜美的梨汁迸射在我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是现在,那种味道依然还在脑海里面游荡~
黑子在那里大显身手,一连抓住好几只野兔,大孩子们抢走了几只,只给我留下了一只小的,当天晚上妈妈做了红烧兔肉,那味道也飘到了现在。
黄泉对面是天堂,这是饱满的梨子和香辣的兔肉告诉我的。
桃花、梨花、杏花又开满了彼岸,我望着那些花幻想着那甜美的果汁迸射到口腔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心神已经飘到了对岸。
“到河对面去偷水果啊!” 我给小伙伴说。
“这花才开,水果都没有结呢!” 小伙伴嘲笑着看向我。
为此我又熬了几个月,在此期间我在村头的小水沟里面学会了狗刨儿,这还是黑子教我的,看来它已也迫不及待了。
河对面飘来了桃的香味,杏子此时也成熟了,那些不听话的大孩子们也成群游过黄泉撕开对面的防护网,爬到桃树和杏树上摘下果实,有时他们会带几个过来给我尝尝,我也会掰开分给黑子一些,那桃子和杏子的香味又在嘴里游荡,再次唤醒我内心的欲望。
“树上的水果更好吃咧。 ” 大孩子们还坏坏地说。我心底的恶魔彻底被勾动了。
那一次我第一次游到河对面,跳上桃树,吃个痛快,黑子每次都能接住我从树上丢下来的水果,在树下面摇着尾巴吃着。
直到大人们追过来,我们才一哄而散,每次都是这样追追赶赶,大人们也清楚那些小屁孩只是图个刺激,只是在远处大喊。
我们在喊叫声中急忙逃走,一跃跳入河中,一个猛子扎下去顺着那滔滔的河水飘出老远,正好也在水下清洗一下桃子留下的毛毛刺儿。上岸后又挑衅着向对面喊着:“抓不到我们吧!来抓啊!哈哈~”
而对面的大人也不生气,只是大声喊着:“你们几个兔崽子,我都知道你们是谁家的啊!小心我告诉你们爸妈去啊!”
那天晚上,爸爸没再给我讲故事,而是用笤帚疙瘩狠狠抽了我屁股。黑子在旁边吼叫着,爸爸没好气地一脚踢过去,它夹着尾巴跑到院子里面眼巴巴地看着我被打,不住地哀叫,好像在给爸爸求情。
奶奶在身边劝着:“别老打熊蛋了,打轻点,不然笤帚疙瘩沾上了血会成精害人的。”
可能那些神话体系已经深入奶奶的思想,但我不清楚为什么笤帚疙瘩会成精,我只知道我的屁股疼了好几天,做都做不下去,出去的时候走累了就让黑子爬下,我爬在它的背上休息~
奶奶知道我和爸爸的脾气相冲,他越是打得厉害我越是不服,家里的笤帚都换了好几个,为了缓解我的叛逆情绪,她每次都会在老柜子里面拿出大白兔和果丹皮,我吃个痛快之后也就忘记了疼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过村北。
梨子熟了,满村都是梨香味,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村北的梨子。
我流了满地的口水,在那梨子的引诱下什么笤帚疙瘩和水鬼都被抛之脑后。
想想黑子那一天状态很不对,总是向我叫,还咬着我的裤腿,仿佛是在阻止我走向村北。我踢了它几脚,它惨叫着跑开了。
那宽阔的黄泉此时没有太多的河水,几个小伙伴在河里游着泳,我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一头扎进河里,畅快地游了起来。在我快游到河对面的时候,岸上有人大喊着:“发水了,赶紧上来!”
我放眼望去,一道白色的浪从远处袭来,其它小伙伴飞快地游上了岸,我还在犹豫到底是到河对面还是返回的时候,浪头已经到了我的身边。
它翻涌着淹没我的身体,而此时我还想用狗刨摆脱它的束缚,可这一切都是痴人说梦。
我呛了几大口水,挣扎着直到筋疲力尽。
岸上的小伙伴都呆呆地看着,他们没有能力把我救上来。我逐渐沉了下去,最后的景象是一团黑色游到了我身边,我失去了知觉。
无尽的黑色,没有一点点亮光,我坠向这无底的深渊。
突然眼前一道金光,那光在黑色之中显得非常显眼,满满的光晕放大,到我身边的时候缠在我的四周,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向上拉去......
我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蔚蓝的天空,我在上下抖动着,还有人喊着:“醒了醒了~ 赶紧抖,让他把水都吐出来~”
我翻江倒海地吐着,夹杂着土腥气的河水从我嘴里倒了出来,其中还有几条小白条在地上翻滚着。
看我吐完了,一群人把我放到了地上,我身体很虚弱,没有力气讲话,只是在大口地喘着气。
我听到了周边人的声音:“俩溺水了,还有一个没找到。” “这个算是命大啊!还多亏了那条黑狗。” “那条黑狗呢?” “顺着水飘下去了。” “估计是活不了了吧~”
黑狗?我想起来最后沉下去的情景,那股黑色原来是黑子啊!想到它可能遇到了不测,我眼角的泪水流了出来。
一阵哭声传来,那是我母亲的声音,一双大手把我抱了起来,那宽阔的肩膀是我的父亲,我想这次又闯祸了~ 难免一场毒打啊~
可是出乎我意料,这次父亲没有打我,只是抹了几把眼泪,低声不断地说着:“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黑子没了,我好久没有从悲伤中反应过来,只要做梦都是那身黑色的皮毛,夹杂着点点白色,摇着尾巴扑向我,我张开手拥抱它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后来才知道,和我一起溺水的孩子还有一个,巡逻队顺着河流找出去很远,都没有找到尸体,只是在十里之外的村庄发现了黑子的尸体。
我爸爸把黑子带到了家,我守在身边哭了好久。
“把它埋了吧~” 我哭着说。
父亲在地里剖起了一个土坑,卷着席子把黑子埋了起来,还修起了一个小的圆圆的土堆。我还在它坟前插了一个土牌:“黑子之墓”。那个小坟头一直留到了现在。每年我回到老家都会回去看几眼。
那几天,村北有水鬼的言论越来越严重,有些人甚至在河边支起了香炉,焚香祭拜,以求水鬼不再害人。
老村支书看到封建的言论再次壮大,他发出了命令:“一定要把孩子尸体找到,就算是水鬼也拦不住!”
大水过后村长让上游封锁了堤坝,水位退去之后在出事的位置显现出一个深坑。村里调来抽水泵把河水抽个精光。在河底一群水草的中间发现了那个孩子的尸体。
打捞那天我也过去了,看到那快腐烂的尸体我吐了一地。难道是水鬼作怪吗?为了寻找答案,村长带着人拿着铁锹来回敲打,除了几只青蛙跳出来,只有茂密的水草站在那里。
溺死人的水草里深深陷下去一个人形轮廓,大家这才知道,哪里有什么水鬼啊!
我对爸爸说:“我不会再去危险的地方了,因为黑子不能白死了~”
后来村北拉起了高高的防护网,我再也没有去过村北,奶奶再次讲那个水鬼故事的时候,我反驳道:“那里有什么鬼!都是假的。”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后来再也没有叫过我熊蛋了......
故事讲完后,Lucas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在为黑子的死而悲伤,也为我的大难不死而庆幸。
“That's true. When a man understands responsibility, he grows up!” 他说着。
我也突然明白了,当年为什么爸爸不再叫我熊蛋。
也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