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老家的夏天,是藏在记忆里的一幅活画。多情的天,一时万里无云,一时浮云如洗,一时白云朵朵,一时乌云密布。雨是夏天的宠儿,有时如丝如缕,有时来势汹汹,像性情中人般风癫暴烈,这天和雨总让人难以琢磨。
蝉声刚在树梢上起了头,日头就把田埂晒得发烫,田边的稻苗趁着眼下的功夫,悄悄往高里窜了窜。风一吹,满眼的绿就晃起来,带着股子土腥气,混着水汽,成了再也忘不掉的味道。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泛着淡淡的青,慢慢洇出点粉,像姑娘刚擦了胭脂。村子还裹在薄纱似的雾里,远处的稻田地像被盖上了层白毯子,模模糊糊的。最先醒的是麻雀,一群群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吵,像是在数谁家的烟囱先冒烟。院墙上的牵牛花刚撑开紫盈盈的花瓣,叶尖上的露水滚来滚去,不小心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惊得墙角的蛐蛐停了声。
沿着田埂往村外走,路边的野草疯长,能没过脚脖子。红的、黄的、白的野花混在里头,不讲究规矩,想开就开得热热闹闹。草叶上的露珠沾在裤脚上,凉丝丝的,没走几步裤子从膝盖以下就湿透了。远处的稻田渐渐从雾里显出来,绿油油的稻苗排得整整齐齐,风一过就往一边倒,像给大地鞠躬,又像水里漾起的浪,一层叠着一层往远处推。露珠在稻叶上滚,太阳刚探出头,照得那些水珠亮晶晶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日头越爬越高,热劲儿就显出来了。空气像被晒得凝固了,抓一把都觉得烫。大人们戴着草帽往田里去,脊梁上的汗顺着后背往下淌,把蓝布褂子洇出深色的印子,贴在身上。他们弯着腰薅草,手里的镰刀“唰唰”地割,偶尔直起身子捶捶腰,望一眼稻苗,眼神里带着盼头。田埂上的水被晒得温热,脚踩进去,热气从脚底往上冒,却没人在乎,只顾着把草扔到田埂边,堆成一小堆。
孩子们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树影浓得化不开。铁环在禾场地上“哐啷哐啷”响,二柱子光着膀子追,跑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几个姑娘蹲在地上跳房子,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格子,单脚蹦得老高,辫子甩来甩去;还有的干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云,你一言我一语地猜:“那朵像条狗”“不对,明明是头羊”。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声音吵得人耳朵疼,可谁也没觉得烦,反倒觉得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样子。
中午的村子静得很,天气热得像个大蒸笼,太阳把墙晒得发烫,摸上去能烙手。各家的烟囱都歇了,只有偶尔几声狗吠,从村头传到村尾。大人们收工回家,吃过饭就躺在凉席上,蒲扇掉在地上也没醒。我们几个孩子耐不住性子,猫着腰溜出门,直奔村东头的堰塘。堰塘的水是绿的,底下的沙子看得清清楚楚,脚丫踩进去,凉得人一激灵。
“扑通”一声,狗剩先跳下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丫蛋的花布衫,丫蛋“嗷”地叫着也跳进去,水仗就打起来了。我蹲在岸边摸小鱼,手指刚碰到水面,鱼就“嗖”地窜没影了。堰塘边的柳树垂着枝条,叶子上的水珠滴进水里,一圈圈涟漪荡开,惊得水面上的蜻蜓飞起来,翅膀闪着蓝盈盈的光。直到谁家大人扯着嗓子喊“回家吃饭”,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光着脚丫往家跑,路上的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也顾不上。
傍晚的太阳慢慢往西边沉,把天上的云染成了橙红色,像一大块烧红的绸缎,铺在天上。稻田被照得金灿灿的,稻苗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泛起层层绿波。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往家走,肩上扛着农具,脚步慢悠悠的,影子在田埂上跟着挪。村子里又热闹起来,烟囱里冒出的烟在暮色里飘,饭菜的香味混着田埂上的土腥气,在空气里漫。
晚饭大多摆在院里,木桌先泼上半盆井水,“滋滋”冒着凉气。刚从地里摘的黄瓜,切开来带着股清甜味,咬一口脆生生的。奶奶端上蒸好的玉米,黄澄澄的玉米胀得饱满,咬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
老家的夏天,总少不了独特的美食记忆。西瓜是夏天必不可少的瓜果,家里的大缸中泡着从地里摘回来的西瓜。冰冰凉凉的,切开时“咔嚓”一声,红红的瓜瓤,黑黑的瓜籽,凉气直冒。咬上一口,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四溢,从嗓子眼凉到心窝,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炎热。还有那香甜的桃子,毛茸茸的表皮下藏着粉嫩多汁的果肉,一口咬下去,满满的幸福感。大人们在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悠闲的时光。
夜晚降临,月亮还没出来,星星就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密密麻麻的,渐渐挤满了天空,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银子。银河看得清清楚楚,像条白亮亮的带子,横在天上。大人们搬着竹椅、竹床出来在禾场上乘凉,手里摇着大蒲扇,嘴里讲述着古老的传说和故事。
张大爷扇着蒲扇,慢悠悠地开口:“你们知道不,月亮里的嫦娥啊,其实是咱村以前的姑娘。那时候她长得可俊了,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嘴,一笑俩酒窝,连天上的玉帝都听说了,就把她请上去做仙女儿了。”孩子们听得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月亮要找出那位“同乡”的影子。
王大妈接过话头,声音清亮:“张大爷这说法可有点新鲜。我给你们讲个正经的,嫦娥奔月是有缘由的。想当年后羿射下九个太阳,救了天下人,西王母就赐了他不老仙药。后羿舍不得吃,交给嫦娥保管。可他有个徒弟叫蓬蒙,心术不正,就想抢仙药。嫦娥没办法,只好自己吞了下去,身子一轻就飘到了月亮上,从此住在广寒宫里,孤零零的。”说着还叹了口气,像是替嫦娥惋惜。
李大爷磕了磕烟袋锅,接口道:“那广寒宫里可不只有嫦娥,还有个砍树的吴刚呢。汉朝有个叫吴刚的人,一心想成仙,却不肯好好学本事,天帝气坏了,就把他关在月亮上,让他砍那棵五百丈高的月桂树。说砍倒了就能成仙,可那树邪门得很,砍一刀,伤口立马就合上,吴刚就只能年复一年地砍,到现在还在忙活呢。”他边说边比划,好像亲眼见过那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
刘大爷也凑过来,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们看那银河,隔开的就是牛郎织女。每年七月初七,喜鹊搭成桥,他俩才能见一面……”
孩子们听得入神,满是好奇和向往。有的孩子你追我赶地跑,有的牵着手转圈,笑声把草丛里的蛐蛐惊得叫得更欢。青蛙在堰塘里“呱呱”地应和,虫鸣和着水声,成了夜里最好听的调子。风从田埂上吹过来,带着禾稻的清气味,凉丝丝的让人心里熨帖。偶尔有大人摇着蒲扇出来,喊自家孩子回家睡觉,声音在夜里传得老远。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老家的夏天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曾经热闹的村庄,如今变得安静了许多。老家的夏天是美的,可遗憾也是有的。年轻人大多离开了家乡,去城里追逐梦想,没有了年轻人的语笑暄阗,也没有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嬉戏打闹,只剩下老人们守着这片土地。许多房屋无人居住,院子里杂草丛生。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堰塘,也因环境的变化,水量减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清澈。但即便如此,老家的夏天在我心中,依然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
那时的夏天,总在心里头晃。是晨雾里晃悠的稻苗,是堰塘里溅起的水花,是星空下脆生生的笑,是西瓜甜津津的凉。那些热烘烘、闹哄哄的日子,像刻在骨子里的印,不管走多远,一想起,就觉得浑身都浸在那股清清凉凉的稻苗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