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完美伪装

1

夜晚的城区有些灰暗，再加上天空正下着小雨，漆黑的车站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洼，雨水和车轮碾过翻起的污泥一起融为了浑浊的流质，走过的行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里边从而被溅上一裤腿的污秽——

然后，一阵低声厌恶的咒骂。

车到站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夹杂着朦胧雨雾从夜色中窜出……

“秋，你来接我啦！”

隔着老远，叶秋就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冲自己喊道。

“芹……”

女孩站在夜色里，一袭白色连衣裙，裙边褶皱在路灯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裙摆下是两节莲藕似的小腿，看似弱不禁风，好似随时都可能会在这清冷的晚风中折了去。

娇小的身影穿过雨雾，从夜色里突然窜过来，像一只白色的精灵，一下扑进了叶秋怀里。

“秋，你来接我啦？”女孩又重复了一次。

叶秋一低头刚好对上苏芹婉转可人的眸，眸上用眼笔细细勾勒过，一串黑色的眼影在灯光下攒动着诱人的光泽。

叶秋被看得有些心慌，突然又觉得不妥，用手轻轻推了推。两人的身体稍有了些距离，但一分又触，苏芹再次将身体贴合过来，但没有太紧密，只是用双臂挽住了叶秋的手，外人看来，神似恋人。

软玉温香，一股淡淡的幽香环绕鼻翼，让这被香气包裹的人儿再使不上半点气力。仿佛所有的意识和感官都已经被俘虏了去，在散发着浓烈荷尔蒙的爱情蛛网上，猎物被捆扎，被熏迷，动弹不得，徒有等待那狩猎女王的临幸。

是引颈候戮的猎物了……

还记得：

那晚她挽着他的手，喂他吃土豆串，陪他散步返校；

那晚她撑着他的脖颈，拍着他的肩说走路要挺直胸膛；

那晚她对他说：“你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就当你倾诉心事的垃圾桶好了——喔对了，大学四年我还得给你找个女朋友。”

……

也许叶秋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定位僭越到了超越朋友的范畴，因为他认为那些事总不是朋友能够做的。

因此，他以为……

遐思已久，他忘记了询问苏芹那件事：那个男人是谁，以及既然有了他又为何还和自己走得这些近——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呢。

他还在心里保留着许些期盼。

在城里简单吃过晚饭后，苏芹问起了借钱的事。

叶秋略表歉意地摊摊手，说要等下个月生活费到了之后才会有，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看着苏芹，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好担心她会生气，神色间有些惶惶不安。

但是苏芹并没有生气，相反地，她一直都是微笑着，说话前，说话后，纯洁无邪的笑容，让人找不到一点瑕疵，好似人世间最单纯最美丽的精灵的笑，好似来自天上人间不属于这凡尘的笑。

洁白无暇的花朵，不含有一丝杂质，让人自惭形秽，从而甘愿成为其美丽的俘虏。

仿佛一个被精雕细琢过的瓷娃娃，女孩白嫩的脸颊透着一分红艳的光泽，一对黑眸精致而清澈，让人见时便会心生怜爱；这样的可人面容无论走到哪儿是总会成为男生们瞩目的焦点的，可她却为人谦逊有礼，任何时候脸上都是挂着微笑。

不仅长得漂亮，性格也那么好的……

如完美无瑕的白玉，好似一朵不染淤泥的洁莲。

这样完美的人设是很难在人群中不讨喜的，何况还是在以自由开化著称的大学，听说当初刚入学时才一月不到就有好几个男生送她礼物，她都收下了，没有同意，也没拒绝。

这些叶秋现在是还不知道，他已经慢慢被这“莲”香晕迷住了，没见到苏芹的时候他会分外想念，和苏芹偶有的一次触碰也会让他身体产生如触电般的震颤，上课的时候他会往身后顾望,下课了也会留意那个走在前面的身影。

如果苏芹没有看到他，他眼里就会流露出失望来。

他已完全地倾心于此，被俘虏，被捕获，而上段感情的失败是对此有一定促进作用的。

他的心里缺失了一块儿，可能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急于寻找一个新的替代品去填满。

而这种感觉，是爱，还是其它?

2

这是第二次和苏芹从城里走路回学校，这个点已经没有公交了，而打车又挺贵，苏芹说那就走路吧。

叶秋同意，当然不是为了节省打车那几十块钱——一起走路回去会有更多与苏芹相处的时间——算是一点儿小私心。

他担心，这次回去后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又或许，永远都不会有。

“秋。”迎着晚风，苏芹微微侧目，忽然唤了一声。

“恩？”叶秋转过脸来，刚好看到苏芹被风吹动扬起的长发，好似在湖堤旁随微风起扬的柳条，妩媚又动人。

叶秋只看了一眼便慌忙移开了去。

苏芹看向他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就像一面清澈的湖。她盯着叶秋的侧脸，轻起贝齿,说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谁？”

“轮滑社的一个学长……他教我轮滑，又高又帅，我好喜欢他。”

叶秋刚刚转过来的眸光微微颤动了几下，散了，像深夜里被风吹熄的烛火。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叶秋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是说了。

“恩？他告诉你的？”

“恩，就是他通知我来接的你。”

苏芹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诡异的幅度——诡异得不像往日见到的任何样子，诡异得若不是亲眼所见叶秋怎么也不会相信。

但那丝冷笑只在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便很快散了。

很快就回复到了初始时的模样，一如既往如天使般堪称完美的笑容，足以让无数男士倾心摄人心魄的笑容。

至少，旁人看去是丝毫看不出端倪的，没有一丝先前那诡异停留过的痕迹。

“你有男朋友，为什么还要喜欢上其他男生？”

叶秋冷冷地问道，他的眼睛也已不再躲闪，如老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盯着苏芹的双眼。

“因为……喜欢呗！”苏芹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一场游戏。”

说完苏芹又撩了撩头发，她缓缓把发圈取下，如瀑布一样的长发一下就在风里散开来，一股迷人的香气从发间幽幽传来。

“你……喜欢我？”苏芹眼神突然变得尖锐，直勾勾地看着叶秋，问道。

那眼神像一把剜刀，仿佛能把人的心脏给掏出来。

像是被拆穿谎言的小孩，叶秋眼神变得躲闪，他偏过头望向一侧，支吾着说“没有”。

夜色里被投映在地上的黑色影子，正缠绕着结着茧，一根根诡异的丝线，张牙舞爪地晃荡。

“那你凭什么管我？”熟悉的冷笑又出现了，拆破了那完美的天使伪装。如在安详的湖面上突破宁静的桎梏，在漾起一圈圈涟漪后从内涌出污浊的浑水来——那污浊的东西才是隐藏在这美好表象下最接近真相的真实。

人大概总是如此的，总要披着伪装去隐藏最真实的东西，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就像团团包裹着一圈圈结着茧的蚕。

无邪纯真的笑也会在顷刻间崩塌，在被人一层层撕开伪装的面纱之后。

叶秋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只是对视着，谁也没有退让。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叶秋慢慢移开了视线，迈开步子继续走去，看不出表情。苏芹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好似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这条偏僻的郊路上来人不多，因此黑夜更加稀少的人烟让这里的风变得更为肆虐，街道旁杂乱摆放的垃圾桶被吹得咣当咣当响，满街乱跑的塑料袋如同顽皮的小鬼，被挂到了高高的树上，在月色下泛起瘆人的光来。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穿梭在黑夜里，头顶走来一盏灯光，闪过，又远了，抬头看去只能看到一圈一圈橘黄色的光晕，一盏又一盏。

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被走来的光芒融化，又在黑暗里再度隐现，如此循环，好似鬼魅。

那晚他们回到学校后就各自分开了，从此再也没有怎么见过，当然除了是必须都要到教室上课的时候，但即使是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彼此也再没说过话。

3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王宇是怎么说的来着？叶秋忘了。

他只记得那小子听完后就一个劲地嘚瑟个不停，说还好自己“媳妇”钟情于他。

“她很单纯，也很善良”，且是“她追的我”。

王宇说道这些的时候唾沫星子都快飞到叶秋脸上去了，从高中时如何顶着老师反对的压力走到的一块儿，到大学时每周必聚一次的浓浓爱恋，无不让人感动。“我是高一时转校的，打那之后就一直和她在一个班，但是直到高三的时候她才跟我表白，我才从她那里知道，原来班里很多女生都在暗恋我诶！”王宇说完还不忘带着“嘿嘿”一声——一脸的桃花相。

老实说，叶秋是真的很羡慕他们俩现在的模样，双方父母支持，二人每周相聚，琴瑟和鸣，王宇说要好好待她，且有了毕业后带她旅行欧洲的计划。

该是多么浪漫美好的故事阿！二人相聚居于一室时便已有了未来生活模样的轮廓，一起打扫卫生、一起下厨烧菜做饭，那些系着围裙的点滴片刻大概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了。

有时候叶秋都不敢多听，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困于监牢的囚犯，每一日每一夜都只能隔着栅栏铁窗望着窗外的天空，连抬眼触望天空上那缕缕白云都成了一种奢望，只是偶尔会有人过来说：“外面天空很大，云很漂亮。”

好像是生来就隔着一块橱板的，所有的一切被隔绝在外，所看着的一切温暖都注定与我无关，又或者，只是因为美丽需要用悲惨衬托？

每学期开学后不久学校都会运来新学期新添的书籍，这就需要各班组织学生前去搬运，叶秋到校都很早，因此每次的搬书工作自然也少不了他。

他也很愿意去为班级出力，有女生书没搬完的他还会主动帮她们送到寝室，而这一次，有女孩叫住了他。

“叶秋。”

“恩？”叶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抱着一大摞书一口气爬上五楼让他仍有些气喘吁吁。

“谢谢你！”脆生生的女音。

叶秋刚要迈出女寝门槛的脚停住了，他回过头，心里的某处跳动也因为这呼唤而变得加速。

是一个叫不出来名字的女孩。也难怪，虽然一起学习已经有一阵子了，但大家除了上课时在一起平时基本都是各自活动鲜有交集，因此虽说专业上的人几乎都能认得叶秋但反过来要让叶秋能够认住记着的恐怕还不到十之二三，而大伙对于叶秋的熟识还得归功于后者上学期以来在课堂及各项活动上的活跃。

没有中学时代的温馨团结，这是叶秋在进入大学后不久便有的对于这里的印象。

“喂，想啥呢？”女孩的再度呼唤打破了叶秋的遐思，他这才发觉了自己的唐突，连道抱歉。

“这个，给你，还有……谢谢你！”女孩将一个青苹果塞进了叶秋手里，看着男孩惶惶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眨眨眼突又掩着脸跑开了。

从女舍出来叶秋还在回味刚才的味道，他抿抿嘴，感觉越发地湿润，他回头望了一样刚那房间的阳台，咧嘴笑了一下，心里莫名地涌出一丝温暖。

晚上宿舍熄了灯，叶秋躺在床上把弄着手机，突然微信上跳来了一条消息：“苹果好吃吗？”

咦？莫不是今天那女孩！

叶秋疑惑着点开了消息，备注名是——江蓉，至于是什么时候加的微信叶秋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黑暗里，暗淡的屏幕灯光渐渐勾勒出叶秋笑起的嘴角，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在上面打下几个字，打完又赶紧把手机扑过来，紧紧捂在胸口不敢看，手掌细细地感受着胸膛处一次胜过一次的起伏跳动。

“好吃，谢谢你喔！”语末处还捎带着一个笑脸。叶秋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出去。

那晚他们聊了好久，叶秋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有如此多的共同话题，喜欢文学，善读诗歌，爱好古风，喜安静，而且他们还在很多问题的看法上有许多共同的语言，有深度和思想，对事认真，待人真挚，干净澄澈，这就是那晚叶秋对江蓉的印象。

相聊不可能只在网上，几天后江蓉发来消息：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生呢。叶秋当然能听出其中的意思，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见面吧。

月色很亮，迷人的月光洋溢在暖洋洋的橘黄色的灯光下，温暖而幸运。

女生宿舍楼下是一块很大的篮球场，叶秋就站在这里等她，整个沐浴在温暖的光里。周围人声攒动，有不远处打着篮球挥洒汗水的小伙子，也有来来往往揣着书本为各事奔波的学子。

看到江蓉的时候还是她主动叫的叶秋，江蓉穿着一件雪白的纯色连衣裙，在路灯下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几乎和衣裙同样雪白的两截小腿暴露在空气里，下面套着两只黑色的长袜，配合盈盈的腰肢便将高挑苗条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

怎么感觉和那天的样子不太一样，难怪叶秋没能认出。当她一步一步走来的时候，叶秋分明能感觉到，空气仿佛都在一寸一寸被凝结，让人趋于窒息。

叶秋望着她，感受着这样的美一步步向自己来，这种美丽由内而外，不同于苏芹的外貌美，这种更像是发自深处的时时刻刻由主人气质散发出来的美丽，好似与生俱来的优雅，能够让人时刻感受到那种受过良好家教孕育在气质里的高洁。

好像是周围望向这边的目光也变得多了些，而那正被众多目光聚集的焦点正在向自己走来。叶秋低了低头，突然有些不敢看她。

女孩款款走来，撩开额前的刘海露出那对动人的明眸，俏声问道：“怎么，不认识我啦？”

一声轻轻的笑……

二人并排走在夜里校园的小径，穿过花园，绕过树林，来到图书馆前小溪旁的石桌，叶秋还是不太敢看她，他想起了顾城为妻子谢烨写过的一封信，“我画了所有人，却没有画你。因为你亮得发光，我不敢直视”。

他们并没有在那待太久，因为叶秋不太会说话，他望向江蓉的时候心跳就会陡然升上几分，嘴巴总是张了又张，又在心里涌起的紧张与局促中合上。

他望着几乎快和自己等高的身旁女孩，心里涌起一种自卑，一种不敢与之对视的怯弱。

这很不像平时的他，至少和大家对其在演讲台上能言会道的形象是不一样的，可此时在这个优雅的白衣女孩面前他的那些勇气就像被拔掉水塞的池水一样全都消失不见了。

女孩讲了她进入到大学里的许多事，从参加军训认识到新的朋友，到进入社团担任干事。

“你为什么不说话？”独自说了许久，江蓉突然停了下来，眼里有一丝疑惑。

“呃——，我就听你讲就好了。”叶秋腼腆地笑了一下，身子绷得僵硬。

“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的……身高多少吗？”

“一七……一七零吧……”

“喔——”

心里的那丝不安在此刻陡然加剧，叶秋抬起头，正好撞见江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望。

“是不是……很矮。”失望的神色也复制在了叶秋眼里，并开始向四周弥散。

“没有啊，我高中时候班里还有个男生才一六五呢。”

“女生……是不是都很看重男孩子的身高的？”叶秋幽幽喃喃道，语中有些落寞。

似乎是发觉自己说话的不妥，江蓉便赶紧另找了个话题跳开了去。

她后来对叶秋说：“其实也不是，只要真正遇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高什么的都将不再是问题。”

叶秋问她：“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江蓉回答：“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他的那种。”

“那他一定会是很高很帅吧。”

“恩呢。”

已经走到女舍楼下了，江蓉说完这句话便做了个拜拜的手势，道声“下回聊”，便走了进去。

叶秋也慢慢放下了用以回应的手，眼睛里的光芒越发地黯淡起来，虽然周围依旧很热闹也有很多的人，但叶秋还是感觉到很孤独，很清冷。

他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嘴里喃喃：

“可如果都没有了解过一个人的内在怎就能确定他会是要相伴一生的人呢？以长时间的接触相处为基础的恋情难道不比仅因一见钟情而确定的爱恋更为牢固吗？”

“……你将不会有机会去了解一个外貌平平却真心实意的他，若是一开始就被你判了死刑的话。”

但女孩听不到了，叶秋也知道，那句“下回聊”是真的不会再有下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