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连载】您好,谭世英36:藏在亮盒儿里的思念与祭奠

  【写在前面】藏在亮盒儿里的思念与祭奠

  2019年12月上旬,岳父岳母在沈阳帮衬妻弟10年之后,决定告别城里生活,重回位于重庆开州铁峰山上的老家安度晚年。我和爱人让二老先来石家庄小住了几天,之后由我送他们回老家,帮着收拾老屋和重新安家。

  打扫老屋和清扫周边卫生时,我捡到了一个岳父丢弃的亮盒儿。这是40多年前老家一带常见的照明工具,使用煤油作为燃料,主要供挖煤师傅在小煤窑工作时使用。

  继父年长我岳父一岁,两人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娃娃,是发小更是兄弟,长大后成为邻居,兄弟二人一起挖煤谋生,感情一直很好。

  1999年夏,继父突发尘肺,之后逐步加重,直至失去劳动和自我生活能力,与2012年1月底去世,享年59岁。

  那天,当我看到那个亮盒儿,立即想到了危险重重的挖煤工作,想到了继父当年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

  如果不是为了养活养大我们兄妹几个,如果不是为了几个继子继女的前程前途,继父当年不会那么没日没夜、拼死拼命点着亮盒儿在小煤窑挖煤,并最终因此患上尘肺直至丧命。

  捡到那个被遗弃的亮盒儿,我如获至宝地带回石家庄,买来砂纸用心反复打磨,直到除去铁锈,直到亮盒儿显出铸铁制品应有的黝黑本色,然后里里外外涂上香油,防止其被继续氧化腐蚀。

  我跟妻儿讲,我要这个亮盒儿作为传家宝保存下来,再争取传承下去。于我而言,这不是普通的照明工具,而是父辈们与命运抗争、与贫穷战斗的有力佐证。它或许没有文物价值,但在我心里,却是一件值得珍藏的无价之宝。

  2021年4月22日17时05分草于G366次高铁上


  第七章

  有一种爱,叫相濡以沫

  三十六

  公元二〇一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农历正月初七,一个让时年七十二岁的谭世英心碎的日子。

  这一天早上,七时四十五分,天还没亮透,正在重庆市开州区岳溪镇医院住院治疗尘肺的李启中长眠不醒,走向永恒。

  就在十天前,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七,谭世英和三个儿子及儿媳、两个女儿及女婿,还有四个孙子和两个外孙,共同为李启中举办了一个非常热闹的生日。那一天,李启中年满五十八周岁。

  用孩子们的说法,这是提前一年给继父李启中庆贺六十大寿。当时,李启中的尘肺病情日渐加重,五个儿女都担心他等不到五十九周岁生日那天。因为按照重庆市开州区岳溪镇铁峰山一带的风俗,庆贺生日的时机叫“男进女出”,即男人庆贺大寿提前一年,五十九周岁时庆贺六十大寿;女人举办寿宴要满整十岁,即七十大寿就要在年满七十周岁当年举办。

  对这个提前一年举办的六十大寿,李启中当时并不是很情愿,但五个女儿一直坚持,最终还是说服了他。后人们深知,这提前一年庆贺的六十大寿,对久病不愈的继父有着特殊意义——愉悦心情,驱赶病魔,助力老人家走过一个甲子艰难而完整的人生旅程;并以此为驿站,期冀继父的生命之舟驶向更远更美的彼岸。

  怎奈上苍无情,热闹的寿宴结束十天后,在与尘肺这个恶魔抗争十四年之后,在重庆开县岳溪镇医院的病房里,在小儿子李勤俭和小儿媳安芬的陪伴下,在那个安静的清晨,李启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无比眷恋的妻子和孩子们。

  获知丈夫去世的消息时,谭世英正在山上老家收拾行李,准备早饭后找车拉到岳溪镇,准备长时间陪伴住院治疗的李启中。

  在此之前,孩子们在镇上租好了房子,连卫生都打扫好了。房子离岳溪镇医院很近,并且在一楼,方便因尘肺而呼吸不畅、行动不便的李启中进出。

  谁知李启中并没有抵挡住尘肺的侵袭,在坚持抗争十四年后撒手人寰。

  因为李启中死于因长时间挖煤而导致的尘肺,谭世英对挖煤这个行当极度排斥,不管后人们生活得有多么艰难,她都坚决反对后辈从事与之相关或相似的行业。

  谭世英嫁给李启中之前,他己经在小煤窑挖煤近十年。

  那时,人们还没意识到尘肺这个病魔会给挖煤师傅的余生带来巨大的痛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四川省开县岳溪区胡家山上,有数个非法开采的小煤窑,或由各村投资兴建,或由个人单独运作,自主招工,自产自销,挖煤师傅没有任何保险或是保障。

  那些小煤窑,大都选一个坚硬的岩口,顺着山势往里掘进,挖出几十米或数百米长、勉强可以直立或微微弯腰即可行走的主洞或主路,之后分成若干低得需要脚蹬手拽的支洞或支路,由挖煤师傅以匍匐的方式负重前行。

  在这些小煤窑工作的挖煤师傅,使用的工具相当原始:刨煤用铁镐一样的抓(谐音,三声)子,运煤用篾片编织的拖子,照明用装着煤油的亮盒儿。

  矿井内部没有多少安全保障,既无照明设施也无排除瓦斯的设备,甚至连大小洞口都没有像样的支撑物,全由挖煤师傅们自行解决,往往是掘进一段,随意用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木头支撑了事。

  这种情况下,小煤窑经常发生安全事故,时不时地会传来某某煤厂又压死人的噩耗。常见的事故原因是塌方,挖煤师傅被残酷活埋在没有光明、漆黑一团的地层深处,有的连尸首都无法找到。

  那时,但凡有男人在煤厂挖煤的家庭,家家都有这样那样的忌讳,比如每天早上不许说与死有关甚至是谐音的事或字,图的就是个吉利。

  而挖煤的男人们也很在意这些禁忌。每天一大早,挖煤师傅到了煤厂,老板或看厂的老头、其他无关人员见到他们,一个个都不敢乱说乱讲,否则会挨挖煤师傅的臭骂,有的挖煤师傅甚至会因为别人的一句不太吉利的话而放弃当天的工作。这不是一句“迷信”就能解释的事儿,挖煤实在太危险了。

  那时,每每李启中去了煤厂,不管多晚,谭世英都要坚持等丈夫回家,丈夫不回来,她绝不会上床休息。

  邻居安名中也是名挖煤师傅,两个人一起长大,是很要好的兄弟,两人总是相约到同一煤厂挖煤,每天早上结伴去上班,晚上收工后再一起回来。

  有时李启中、安名中回家的时间如果实在太晚,谭世英会与安名中的妻子李善菊结伴去煤厂接各自的男人回家。

  某种意义上,乡村挖煤师傅们从事的其实是无比危险的地下工作,随时都有不测,每天都有变数,谁都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着从煤窑里爬出来。

  那时,如果你有机会经过那些小煤窑,你会看到挖煤师傅们的经典形象:穿着很少的看不见本色的灰黑色窑衣,头上缠着同样见不到本色的窑帕,窑帕里斜插着冒着黑烟一直燃烧着的亮盒儿,手脚和煤一个颜色,光着脚丫,怎么看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尤其是他们的脸,黑黑的,脏脏的,根本认不出张三李四,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两只不时转动的眼睛可以表明这是一个大活人。

  一天工作结束,挖煤师傅们的嘴里、鼻孔里、耳朵里、指甲里全是黑黑的煤灰和煤油燃烧不充分留下的残留物,洗澡时需要往整块石头凿成的浴盆里不停地更换滚烫的热水反复搓洗。

  如此艰难的工作,工钱却少得可怜,挖煤师傅每挖一百斤煤,只有几毛钱的收入。一般上午九点进入煤窑工作,晚上八九点收工,每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收入不会超过十块钱。并且这些挖煤师傅的本职工作是种地,只能利用农闲时节挖煤挣钱。

  相对别的工友,李启中那时更为辛苦。因为自从和谭世英结婚,自从成为四个孩子的继父,李启中的负担一下加重了若干倍,不得不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辛苦。

  别人是农闲时才来挖煤,李启中却没有这个待遇,农忙季节依然要去煤厂,一天也不敢耽误。因为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家里要开支,三个孩子要上学,买种子和化肥的钱也经常没有着落…………

  那时,每到春天插秧前,李启中白天挖煤,晚上回家赶牛耕田,一忙忙到深夜,回家迷糊三五个小时,次日一大早又去挖煤。

  那时,每到李启中摸黑耕田,谭世英都要举着亮盒儿或是火把,顺着田埂来回小心走着,给掌犁的丈夫和拉犁的耕牛照亮。

  那时,李启中每每从煤厂领回工钱,有了五块的整钱,从来都舍不得用,叮嘱妻子放好,为小儿子李勤俭下学期积攒学费。

  二儿子李世新初中毕业后没再上学,小女儿李建霞小学毕业后就回家务农,李启中和谭世英夫妇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的小儿子李勤俭身上,一心想要培养出一个吃公粮的后人。

  从一九八二年秋天谭世英带着四个孩子改嫁到岩上开始,李启中一直从事着高强度的挖煤工作和繁重的农活,一直到小儿子李勤俭高中毕业,包括随后李勤俭参军入伍,一直到李勤俭军校毕业开始挣工资的那个秋天。这一忙,就是整整十七年。

  一九九九年隆冬时节,也就是小儿子李勤俭军校毕业半年后,长年在小煤窑挖煤的李启中积劳成疾,突发肺气肿和肝腹水,同时还伴有严重的胆囊炎和重度的胃下垂。当然,和所有职业病一样,这些病都是尘肺的并发症。

  那两年,与李启中一起挖煤、工作时长相近的师傅中,己有数人因尘肺而早早去世,大多没有活过四十五岁。

  这一年,出生于一九五三年的李启中己经四十六岁了,俨然到了熬不过去的年纪。于是,他有些绝望,决定放弃治疗,谭世英怎么哭着劝他都不好使。

  这一切,李启中坚持不让妻子告诉正在黑龙江省大兴安岭边防服役的小儿子李勤俭,怕小儿子分心,怕耽误小儿子在部队的工作。

  二〇〇〇年春节过后,李勤俭带着未婚妻、也就是邻居安名中、李善菊的女儿安芬,还有李勤俭的小妹李建霞,一起从黑龙江赶回家。之前,安芬和李建霞先在哈尔滨郊县一家食品加工厂打工,后根据厂里的统一安排到俄罗斯车里亚宾斯克打工。这次三人结伴回来,主要是李勤俭和安芬的主意,两人想与双方父母商量结婚的相关事宜。没想到,正赶上李启中的病情加重并拒绝治疗。

  几乎是在小儿子和小女儿的哀求和强迫下,李启中才跟着两个孩子到重庆万州三峡医院作了全面检查,之后连续用药一周,终于控制住了病情。这也让李启中再次体会到了儿女们对自己的爱与孝顺,也看到了生的希望。

  李勤俭带回家准备结婚用的几千块钱几乎全部给了医院,在老家结婚的计划泡汤,只好带着未婚妻回漠河边防操办了一场十分寒酸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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