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满爷,据说已年过八十,却精神抖擞,头发半黑半白,用梳子整齐地梳好,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看着面善的很。
他开了家茶馆,在这云熙步行街上算是一大特色,我每逢回乡都会来这儿坐坐。
"小谢,又来了?"我刚一走进茶馆,满爷就笑起来,"今天想喝些啥?"
"一壶茉莉就行。"我回给满爷一个笑脸,找个临窗的好地儿坐下。
"行!"满爷爽利地笑着,扭头要去后炉,"爷爷,我饿了。"突然,有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来,拉着满爷的衣角撒了个娇。
这女娃可爱的紧,粉琢玉砌的小脸肉鼓鼓的,撒起娇来的绵羊音太难让人拒绝了,满爷的脸上更是笑开了一朵花。
"诶我的乖孙女。"满爷有些吃力地将小女孩儿抱起来,"想吃点什么啊?"
"想……想吃绿豆糕。"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出来,说着还要演戏似的舔舔嘴唇,像是上一次吃的还有余味。
"好好好,我的乖孙女,我给这个哥哥端来茶后给你做好不好?"满爷亲了亲小女娃哄道。
"好~"小女娃拖长音尽显乖巧,"不过我要爷爷一直抱。"
"好好好呵呵呵……"满爷抱着小女娃往后厨走去。
我也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这爷孙俩天伦之乐也是羡煞旁人,我也多了几分耐心在这儿等,抬头四周随意望望,触目所及又是那张照片。
我看过很多次了,那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年轻时候的满爷,浓眉大眼,身材修长,放到现在也算是个小鲜肉,女人也身着军装,梳着麻花长辫,五官柔和温婉,想来是江南地方的小家碧玉吧。
我曾问过满爷这女人是不是他的妻子,满爷只是怀念地笑一笑不做多答。可我看着他的眼神,那眼睛泛滥的柔情,想来满爷该是很喜欢她吧。
除此之外也没再问过,毕竟满爷和我也不过萍水之逢。我每逢回家之时,都会来这里喝一盏茶,一年到头不过一两回,也就不太好打听满爷的事情。
可满爷有时竟记得我,也算是对我这在外打拼的孤家游子一些安慰。
"你的茶。"正当我愣神之时,满爷将茶端来桌边,我急忙道了谢,满爷又急着去逗他的孙女了。
我看着他们欢欢笑笑的样子,也像是自己被治愈了一样。
夜里晚归,因为和旧日老友喝了点酒,天南海北胡说一番后,互道晚安告别。我自觉还耳清目明,意识算清楚,回家的路上便慢慢地踱步。
不知为何又到了这家茶馆前,细眼看看竟还未打烊。我估摸着满爷这时候应该已经歇下了,可这茶馆里的灯光又难以解释,便大胆着去偷看一番。
可我刚一靠近门扉,便听见里面有断续的争吵声,声音太远我听不清。我又移步到茶馆另一侧的窗台,看见满爷佝偻着背,看起来动怒已久,却还是用着丝缕力气对着面前的陌生男人嘶喊着。
那男人到最后也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估计是说服失败。一时间茶馆又恢复了宁静。
我瞄见满爷坐在我之前坐过的那个位置,偏头一直盯着那张照片不停,双眼里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一样,我心中一动,却也不便打扰,还是先行离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被拉去聚会,昨晚的疑虑也暂时抛开,吃了顿饭后又想起,觉得放心不下,还是去茶馆看一看。
"满爷,一壶茉莉。"我进门先喊着,却一时没听见满爷中气十足的回应。
我一阵狐疑,走进茶馆内间,便看见满爷直挺挺地坐在长桌前,对着面前的一张纸,面色凝固如水。
我见他神色不对,慌忙喊了一句:"满爷。"
"哦……"满爷这才像回神一样,"你来了?"
"这是咋了,看您心神不宁的。"我拉了张椅子坐在满爷旁边。
"这一带要拆掉征收了。"满爷自嘲般地笑了笑,"我终究是守不住她的东西啊。"
"她……"我来了好奇心,"是谁啊?"
"哦……"满爷明了样儿的笑一笑,"她啊,是我的妻子。"说完还指了指我看过的那张照片。
"嗯嗯。"我心中早已猜到几分,"总不见奶奶来过这里,看来您和奶奶的感情很好啊。"
"没事,她已经不在了。"满爷的眼神里漫出了一些伤感。
"唔……对,对不起。"我瞬间明悟了"不在"的含义,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想要道歉。
"没关系的。"满爷很快地调整好了情绪,"老婆子啊,是得病走的……"
我和她呀,抗战之前认识的。
那个时候,你知道的,战争年代嘛,男人都要外出打仗,我就许诺她,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就娶你。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给我多纳了两双鞋底,我出发的时候她都没有来送我。
可我知道,她在家中早就哭得不成人样了。
……
说到这里时,满爷笑得很开心,仿佛他的女孩给他纳鞋底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打了几年仗,最后是胜利了,可是我也拉下了一身伤病,回乡也听闻有人上她家提亲,我看自家没啥条件,也不再好意思去跟她说娶她的事。
结果她自己没羞没臊地跑到我家来质问我,为什么回来不和她说,难道我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的答案,她就把她的心意这么赤条条地摆在我面前,我不娶她对她好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
后来呀日子就这么过,我算是退伍军人,也有些军衔,组织上给我安排了工作,她就自己找了家工厂当女工,一直干到退休,我们就这么过了几十年。
养孩子迷迷糊糊虚费了日子,都没陪她做什么开心做的,退休清闲了又得带孩子的孩子,就束在这家里了,不过看她开心,我也满足了。
后来也就是这样了,她得了病,恶性晚期的肿瘤,不过是瞒着她,可她心里明镜似的,就那时了,才做了一件她想做的事,拍了一组婚纱照。
她不喜欢西方那套,就喜欢军队里的辛苦味,拍完婚纱照的第三天,她就走了。
我沉默了,满爷也半晌没再开口,"奶奶一定很满足的。"我对满爷这么说。
"管她呢,以后就念着她,养着孙女过日子吧。"满爷仿佛满不在乎地笑一笑,可我看见他的眼角边湿润了一片。
我头一次看到满爷哭。
后来我也知道了,那晚是满爷的儿子来请他和自己一起住。那么温柔的满爷这回却执拗异常地不肯搬走,最后还是在拆迁的前一天,满爷才被迫上了飞机。
听满爷的儿子说,满爷走的时候硬是要自己抱着那组婚纱照。
"那也许已经是本能了吧。"我听后,半是苦涩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生时,我陪你。
你不在,我也天天和你在一起。
满爷应当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