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榆木货箱
※ ※ ※
沙雅看着李天水，足有半盏茶工夫，脸色无一丝变化。李天水亦未出声，只牢牢地抓着他的手。侍女婆娑罗停了弦，凝坐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东西在她身上么？”沙雅终于看了口，嗓音细不可闻。
“是。”李天水嘴唇只微微一动。
“这是个机会。”
“不是。”
“为何？”
“我知道那个女人藏在何处，但我不知道另一个人在哪。”
“还有另一个人？”
“我觉得有。”
“那个女人藏在哪里？”
“就在我们头上。”
二人头上爬满了葡萄藤，繁密的藤叶间挂了数十串葡萄，又自顶部蔓延向四壁。
沙雅没有抬头，缓缓道：“那上面是个葡萄架子。”
“这窖顶不是封闭的？”
“不是，”沙雅轻叹了口气，“顶上有两个孔洞，藤曼引自庭中，由孔洞穿入。”
“孔洞有多大？”李天水迅速问道。
“若是一个瘦弱女子，还是可以钻入的，”沙雅似是又叹了口气，“只是，知道这孔洞位于何处之人，却并不多。”
“有谁知道？”
“全在这酒窖里了。”沙雅终于又抿了一小口。
李天水转过脸看向婆娑罗。她口鼻蒙着纱巾，猫一般的黑眼珠，静静地看着他们，自她所坐之处，已听不见二人的言语。
“不是婆娑罗。是别的纰漏，你永远无法避免所有的错误。”沙雅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天水收回了目光，盯向了面前的琉璃杯，杯中的浆液晶莹发亮，仿佛能映出葡萄蔓叶的影子，“我只希望他们再犯一次错。”
“你在等他们犯错？”
“是。”
“你在等他们先动手？”
“是。”
“你保证可以后发制人？”
“至少多了几分把握，”李天水笑了笑，“只有天生的猛兽，才能等到最好的扑杀时机，我赌她不是。一旦扑空，她便走不掉了。”
沙雅的眼里似乎也有了光，“我有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沙雅忽然转脸，大声喝道：“将那箱子拿来！”说的居然仍是汉话。
婆娑罗极轻盈地起身，两三个错步，便行至搭着梯子的那个空桶下。空桶下一排杉木酒桶，少说也有四五十年年头。婆娑罗便对着那空桶下的一个木盖子，击鼓一般轻拍了两下。那木盖子“啪”的一声，打开了。李天水目光一闪，桶盖里没有酒，却是一个箱子！
婆娑罗优雅地舒展长臂，将那箱子缓缓捧出。仍是那个油亮的榆木箱子，铜锁在烛火边闪着黄光。婆娑罗将箱子轻轻置于沙雅的左手边，便转身回去。沙雅的右手仍被李天水牢牢握住。
“王公托我看护的，便是这个箱子，”沙雅仍高声道，“你若觉不妥，不如你便背在身上。”
“王公倒是信任于你。”李天水笑了笑，大声道。
“你们王公自是个明眼人。若非看在他的面上，我绝不会把别人的箱子，留在我的窖子里！”
“哦？这是为何？”
“这是我的规矩，”沙雅忽然伸出左手猛地一推，将那榆木箱子平推出数尺，将将滑出酒桌，“别人的箱子，若放在我的窖子里，藏的永远都是麻烦！”
忽然，李天水眼角闪过一点黑影，自头顶蹿下，他本能地向后一避。却听“嗵”的一声清响，浆液四溅，有一物直直落入了琉璃杯中。
坠物落入杯口的一瞬间，李天水与沙雅同时目光一紧。他们已看清，从顶上坠落下的，居然是一颗葡萄。色泽深紫，已然熟透。
李天水将沙雅的手捏紧了。他浑身也已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弦。他仿佛能感觉极轻微的震颤，由头顶传来。
只是那香气，似已闻不到了。
沙雅看着李天水，直到他的手指渐渐松了下来。
“他们走了？”沙雅微笑道。
李天水缓缓点头，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沙雅看着杯中的葡萄，叹了口气，“她即令不是天生的野兽，也绝对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就算是一只猫，爬行于上面的葡萄架，也不免会落下十几颗葡萄。”
李天水已将手缓缓抽回，整个人似乎也松了下来，却有些发呆，“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要走？”
“有三个可能。”沙雅缓缓道。
“哦？”
“那颗葡萄。”
“那是他们走时带落的。”
沙雅目光转向桌角，“箱子令他们起了疑。”
“我们有破绽么？”李天水咧了咧嘴。
“没有。”沙雅摇摇头，顿了顿，又道，“只剩这最后一种可能了。
李天水叹了口气，没有答话。两人已同时听到了一阵马嘶声，远远自地面宅子院墙外传来。
王玄策他们回来了。
“他们是如何察觉的？”李天水皱着眉，自已喝干的琉璃杯底，拈起了那颗葡萄。
“他们就是有法子。”沙雅意味不明地笑笑，随后拍了拍手。婆娑罗施礼起身，如一只艳丽的鸟儿，掠向木梯子。沙雅看着她消失于桶口，又道：“你不必失望。一定还会有机会，帮我们拿回那东西。”
李天水将那颗葡萄塞入嘴里，慢慢嚼着，等着沙雅说下去。
“譬如，”沙雅沉下嗓音，神情庄重，直盯着李天水，“你会将这个箱子，背在身上。”
一瞬间，李天水笑了，笑得像是个注定会被放上祭坛的牺牲。
※ ※ ※
“我们即刻便走！”王玄策终于将目光自窖顶收回，看向酒案对面的沙雅，急促道。
“怕是必须如此。”沙雅叹了口气，又道，“王公过来时，可曾见有可疑之人，在鄙宅周边出入？”
“倒是没有，”王玄策低头略一思量，“沙雅公一会儿可问问玉机，她先行去了你宅后的街巷买甜饼子，或许能看到什么。”
沙雅点点头，又道：“王公如何看待此事？”
“诡谲怪异，只有一点确凿无疑，我们已被盯上了，”王玄策深锁双眉，顿了顿，又瞥了眼沙雅身后右侧，李天水正疏懒地斜倚桶盖叠腿而坐，大口嚼着馕饼，却微合双目，似是边吃边瞌睡，“我相信你们的判断，尤其是沙雅公。故而必须即刻走，沙雅公也须随我们走。”
“我留下。”沙雅淡淡道。
“沙雅公，这地方已很危险。”王玄策皱了眉看着沙雅。
“多谢王公善意。依我看，你们的对头，不会再过来了。待你们走后，这里只有葡萄和酒，没有他们要的东西，”沙雅沉稳道，“我若跟你们走了，他们反倒有可能会找到那处秘密的接头地点。”
“你说的地方，不见于他们手里的那份秘密明细么？”王玄策凝眉沉吟道。
“那是我自己经营的，与教中无关。”沙雅微微一笑，“那是一片葡萄沟，整个西州最好的葡萄在那里生长。那里有我的两个孙女和一个朋友，那地方除我外，也只有他们三人知晓。我若离开这里，危险早晚会找上他们。”
“但沙雅公若不走，我们却如何找过去？”王玄策仍紧锁双眉。
“距天黑，只一个时辰不到，”沙雅抬了抬头，仿佛可以透过藤叶与窖顶，看向天际，“入夜后我将你们带至老城边沿，你们就会走了。”
“我们要走夜路？”王玄策眉梢一挑。
“老城的夜路很少有人走。你们跟着我，反倒很安全。”沙雅温和道。
王玄策低头沉吟，却见在他右侧危坐的智弘，忽从容一笑，道：“阿弥陀佛，小僧愚见，沙雅公定将指出条明路。”
“好，诸位准备将货物装箱，”王玄策终于凝聚起目光，“我们过一个时辰后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