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第一次去特校上班。以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到这个地方上班。
与21年前走上工作岗位的感觉不一样，没有激动，憧憬，不安。像串熟人家的门一样，我来到了这个昨天报道时匆匆走了一趟的地方。
走到门口，因为看大门师傅昨天已见过我，很和蔼的给我开了门。大门关上，落锁，突然有种进监狱的感觉。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回头，发现大门的后边竟然或坐或蹲着一群高低不一，穿着不甚整洁的孩子。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在和他们说着什么，他们的表情，或木讷，或漠然，或莫名其妙的微笑，或无比郑重的膜拜……我知道，这就是我今后可能要相处的孩子。
看门师傅走过去，坐到他们中间那把空着的椅子上，慈祥的目光掠过这些孩子时，我突然对自己刚进入大门的感受羞愧了。
赵老师来了，按之前校长的吩咐，我跟着她实习。她大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体态娇俏，行动轻盈，说话随和。
她在大门口招呼了一下，几个孩子就很自觉地跟了过去，和她一起走向教学楼。教学楼坐北朝南，总共三层，每层有四个教室，每间教室安装的全部是灰色防盗门。我们随赵老师进了楼西头的一个教室。教室很小，大约是我原来学校教室的一半。教室里摆了三排长课桌，每排两张，共12个位子，其实这12个位子也坐不满，因为进教室的只有7个孩子。
第一排坐两个男生，北边的那个男生个子很高，超过了我和赵老师，是全班最高的，他进了教室就坐着不动不言，看起来很沉稳。南边的男生个子比同桌矮了一头，从进教室脸上就带着微笑，还时不时站起来半举起双手，扭两下屁股。第二排也是两个男生，南边的男生，个子仅次于全班最高的，半侧脸上蒙着灰道道，表情凝重，坐下也不再动，很忧郁的样子，北边那个男孩有点瘦弱，是前两排个头最低的，坐下后，他就把头伏在课桌上，翻着大大的眼白警惕地偷窥着四周，我看他时，他恰好目光投过来，我马上闪开了。赵老师告诉我这是一年级，但看着这四个男生，我有点反应不过来，立即又嘲笑自己的智商，怎可拿正常孩子和他们相比？
第三排坐了三个孩子，是三个女生。靠南边的女孩很明显是个唐氏综合征，她抱着一杯水，定定的看着我，我不忍对视，马上转移了目光。中间那个女孩，皮肤黝黑，眼睛很大，短发蓬乱，身上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男孩款军绿色棉袄，像个假小子。她棉袄上面有斑斑驳驳的污渍，伸在课桌上的双手让我想到了小时候在地里烧红薯吃时拔过炭灰的样子。她抠着指头，一直在打量着教室的一切，清澈的目光里有好奇，也透露出羞涩与胆怯。最北边的是全班个子最低的女孩，也最像一个一年级小学生。扎着可爱的丸子头，一触到她的脸，我当即感觉到了她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她笔直地坐着，大方扫视过每个人，表情生动，目光灵动，透露出可爱的聪颖。
赵老师很快招呼他们坐好，用手指在嘴唇处做了个“嘘”的动作，骚动的孩子马上安静了，那个唐氏女孩赶紧模仿赵老师做这个动作，见我看她，就保持她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刚刚从那群正处花季的伶俐聪明孩子中走出来，我一下子有种不适应，心里泛起了复杂的情感。
你是不是没洗脸？你的手怎么那么脏？你中午吃的什么好吃的？怎么脸上还糊着？……我回过神来，赵老师在一个个指着这些孩子，温柔的对他们说着。我们洗干净才能上课。赵老师指了一下盆子，坐在第一排的那个高个子就端着盆子出去，很快乐呵呵地端过来半盆水。赵老师给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他便高兴的蹲下洗脸洗手，接着那些被指到的孩子开始一个个走过去洗起来。连刚才那个没有被指到的唐氏女孩也撸起了袖子，郑重的洗了起来。只有那个丸子头女孩和那个假小子坐着没动。
我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感动，赵老师看似不经意的行为，却让我看到了一颗爱心与对学习的尊重。这让我想到了古人读书时焚香净手的仪式，这些孩子未必懂得，赵老师也未必意识到这一点，但我相信她温柔的要求却在无形中让孩子觉得，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要认真对待的。
洗完落座之后，赵老师赞许地向这些孩子伸出了双手的大拇指。顷刻，我看到那些刚才还或茫然或空洞的眼神陡然充满了亮光。
赵老师开始上课，但坐在后排中间的那个假小子突然站起来，目光还有点羞涩但不再胆怯，很快她脱下棉袄，着一件玫红色保暖衣径直走向盆子，撸起袖子要洗，赵老师做了个要上课的动作，她又羞涩的低头回到了座位。我明白，她是被其他人感染了。老师的鼓励给予孩子的力量多大啊，即便是蒙昧的心灵也能开化。
赵老师开始让孩子们练习写上午学的生字。他们拿出了本子，安安静静地练习写字，只有那个假小子和偷窥者毫无反应，在看同学，看老师，不过目光和我一相碰就马上闪开了。赵老师告诉我，假小子是个聋哑兼弱智的可怜孩子，刚住校两天，能坐在教室里了，但还不适应学习。偷窥者也是才来了一周，狂躁自闭，前几天不愿进教室，这两天能安静坐会儿了。接着她告诉我丸子头女孩也是这学期来的，还不到5岁，心思灵敏。突然她叹了一口气，小时候一场高烧伤了耳朵，可惜了。这时那孩子抬起头，见我们看着她，就送来了一个甜甜的笑容，露出两颗整齐的门牙。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想起了一个词，折翼的天使。
这时，第一排南边那个男生把本子伸到了赵老师面前。赵老师问，见过麦苗吗？见过。男孩马上笑了，接着举起双手扭动起了腰肢。对，麦苗会跳舞。男孩扭得更起劲了。见过玉米苗吗？见过。依旧扭动。玉米苗和麦苗都叫禾苗，这个是禾苗的禾字，你跟老师说一遍。那个孩子就含混不清的说着。真棒，赵老师赞许着又示意他坐下。他快活的坐下写起来，一会儿就又把本子递到赵老师面前，赵老师给他纠正着写错的地方，又不断地鼓励着他。每一次他都要扭扭才再次安静。
你真有耐心，我不由的说。赵老师笑了，你别看人少，这样的孩子每个都是一个世界，一个顶一群呢。我频频点头，确实不轻松。
“给我！”突然，那个唐氏女孩叫了起来。我注目，原来假小子把她的水杯拿过去，就在嘴上要喝。唐氏女孩怒喝着一把夺了过去，表情很是气愤。赵老师马上走过去，轻声说，不能这样啊，你多乖啊，做姐姐的，妹妹想喝要分给她一点。唐氏女孩垂下了眼皮，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嘟囔，接着从桌子下抓出一个书包，塞到我手里，我莫名其妙。“杯子……”我听到了她含混不清的说，马上明白了。打开书包，里边有一个紫色的透明杯子，拿出来，我放到唐氏女孩面前，她拿起自己的水杯，认真的向那个杯子里倒了半杯水，然后放到了假小子的面前，那孩子抬眼看了赵老师一眼，目光明亮。赵老师笑着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唐氏女孩一脸快活。开始在本子上画字，这样说，因为她确实不是写，没有笔顺，没有顺序，每重复一个字都是从不同的地方起笔，照着画成即可，但那投入专注的样子却感染了我。
丸子头女孩跑了过来，把一支崭新的铅笔递到赵老师面前。“小浩，给妹妹削铅笔。”那个高个子男生应声转过身来，嘴里叫着妹妹两个字，拿过铅笔，仔细地削了起来。同桌舞蹈男孩也马上站起来，又如刚才一般扭动起来，边扭动边高兴地看着丸子头也叫着妹妹。妹妹喜欢爱学习的哥哥，赵老师说。舞蹈男孩马上坐下又写起来。我发现，那个偷窥的男孩一直在偷窥着这一切，眼中的警惕好像减少了，本子不知何时也放在了课桌上。
老师，写完了。那个叫小浩的男生拿过来本子，我看到一张工工整整的铅笔字。字写得真好，我不由的感叹。赵老师微笑着，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对号，然后又写了个好字。赵老师告诉我，这个孩子爱劳动，有爱心，专注力还很好，很复杂的字都能照着写工整，如果家长早点重视，这个孩子落后不会太多，将来是能学个一技之长养活自己的。
小浩的本子拿了回去，很显然，赵老师的批改是一个鼓舞，唐氏女孩和舞蹈男孩也忙把本子递过来。唐氏女孩写了个目字，有几个少了一横，赵老师说，再写一张，写对了，老师一起画对号。唐氏女孩很顺从的又去写了。舞蹈男孩还没写满，赵老师很细心地把禾字上边出头的地方擦去，又给他范写了一个，告诉他写满再改。第二排那个表情忧郁的男孩也把本子伸了过来。赵老师翻了一下，两张，都是写了一半。每张用完才能翻过去，老师才改对号啊。赵老师亲切的告诉他。那忧郁的孩子默不作声，在一张写了半页的纸上接着写下去。
下课了，赵老师说，不写了，我们出去玩玩，谁口渴了接点水，上厕所的赶紧去厕所。赵老师打开教室门，孩子们应声出去了。她站在走廊上，目光追随着这些孩子。我走过去说，他们都会自己入厕接水吧。都会了，但也得注意着，这些孩子的安全是第一啊。她和我说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这些孩子。
我放眼望去，远处的大门还紧锁着，没出来学生的教室，防盗门都紧闭着。回头，再看眼前这个普通的老师，想到了她说，每个孩子，都是一个世界，想到了她课堂上不停竖起的大拇指，心里肃然起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