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第一次见他,在那年的花灯晚会。
人群熙攘,花灯五彩玲珑,他就像是天生被瞩目的谪仙。我从不知有人会将正红色的衣服穿出热烈和冷清两种极端的气质,但我告诉自己,相信我看到的。
他站在高台上,着红衣戴面具,四周的鼓声响起,咚!咚!咚!和着我心跳的声音,他舞了一曲《凤求凰》,天地都惊的失了颜色,只有那一袭红衣。他时不时看向我的方向,我知道他定不是在看我,可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希望,这个方向,他应能看的到我罢。
我也从不知会有一个男子跳舞会此惊艳,如此热烈,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会让人沦陷,万劫不复。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后来,鼓声渐渐远去,只留那一袭红衣。他轻轻向我的方向走来,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此小心翼翼,怕是惊醒了他心爱的人。我身前有一个女子,白衣白纱。
我看到他的唇一张一合,我努力想听清楚,还是只听到一句残缺的话
“……,跟我回家。”
说完他看着女子痴笑起来,伸出手“来,跟我回家。”
我想,他们是般配的罢。
女子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神色,只看到她摇了摇头,他似乎不相信,怔怔的站在那里,他的手还保持原来的动作,女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头离开。我看到女子的侧脸,很是熟悉,却是想不起来,我还看到了她眼角的晶莹。我想,这女子定是爱着他的罢,却为何走的如此决绝,我不懂。
女子走了以后,他伸出的手慢慢握紧,骨节泛着苍白,我甚至听到指骨碎裂的声音,他微微闭着眼睛。片刻,他收起所有爱意的眼神,摘下他的面具,烈焰的正红也不能将他周身的冷意压住。他看向了我,似乎有些惊讶,然后是了然。
他问“敢问姑娘芳名?”
我答“吴言。”
他轻笑“无盐?”
“恩”
那年我十六岁。
我们认识了,没有惊天动地,没有风花雪月,简单两问两答,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否有家人。我只知他有一座府邸,离我家不远。
自那以后,我却再没见到那个白衣女子。
还有,他那天的神色。
我们每次见面没有嬉笑怒骂,没有嗔怪悲喜,平平淡淡,同多年旧友一般。他说自己没有名字,我不信,他这般大了,怎会没有名字,但他笃定的眼睛却让我鬼使神差的信了。如此,我便唤他红衣。他说他没有名字,我信了。
他却再没穿过红衣,他说他素爱白衣,我想到了花灯会的那个白衣女子,他心中,定是放不下罢。他说他爱白衣,我也信了。
我是江南最大珠宝商的嫡小姐,听奶娘说,我出生时娘亲难产,爹爹找的是全镇最好的接生婆,娘亲拼死把我生了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我一眼就咽了气。
我右肩有一个雀舌花胎记,却是正红色。
爹爹一直认为是我的出现克死了他最爱的妻子。奶娘说,爹娘走到现在很不容易,娘亲原是当朝相国的嫡女,因为一次偶然遇到了一个男人。经过多次接触,她爱上了京城一家珠宝商的庶子。那个男人,那个庶子,是我爹爹。
相国绝不允许嫡长女嫁给一个没权没势的庶子。他把娘亲关在房间里不让她出门一步,他把娘亲许给了整日沉迷于声色的十三皇子。娘亲不愿,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与爹爹私奔。逃到了江南,爹爹凭着自己的努力在江南扎根。
我从出生起到八岁并不曾见过他,我的童年甚至不知道爹娘是什么,我在家里的后院长大,身边只有奶娘。奶娘说,我长得和娘亲越来越像,真让她松了一口气。我不知奶娘什么意思,却也没问,总之她不会害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我有个爹爹,但他对我不好,我甚至觉得他很恨我。他曾经咬牙切齿的红着眼对我说
“你怎么不死在你娘的肚子里!”
他的眼睛里映出我惊慌的脸,他脸上是疯狂的恨意。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我有一个生下我的娘亲。
我没有哭,他走以后,我在后院的亭子里不吃不喝坐了一整天,谁也说不动。
奶娘禀报了父亲,爹爹怒气冲冲的跑过来,见我没有反应,放了狠话
“谁都别管她,她要死就让她去死!”说罢甩袖就走。
我才有了反应,转身出了亭子,右手死死的握着左手,由于一整天未进食,嗓子干哑,我忍着疼大声喊了句
“爹爹,你为什么不疼言儿?言儿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几乎要把这几年的怨念叫了出来,我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父亲。
他脚步顿了顿,而后大步走出了我的视线。
因为你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
我的左手被右手攥的生疼,我咬着下唇,低声呢喃“为什么不疼我?为什么?”
自那以后,我再没和那个名义上的爹爹说过一句话。
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疼我,为什么恨我,单单是我克死娘亲?我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我的确并没有做错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红衣认识一年后,他来提亲,父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我没有任何惊讶,他从不管我,若是路边的行乞的男人向我提亲他也是会答应的罢。
爹爹大宴宾客,给我举办了很热闹的仪式,这是十六年来他第一次尽到做父亲的职责,也会是最后一次。
我一晚没睡,听奶娘为我讲夫妻之事,讲嫁人后当如何管理后院,讲有喜后的注意事项,我慌乱抓住奶娘的手“阿娘,你不跟我走吗?”
奶娘笑笑,“我本是你娘的陪嫁丫鬟,怎可在做你的,这于情于理都不合。”
她一再坚持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让她留在了吴家。
那一晚,是她为我装扮,我有感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她,陪伴我走过漫长十六年,待我如亲生女儿的那个女人,在我最灰暗的时间里,用微弱的光温暖我手的那个女人。我自记事起就没有哭过。可是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她给我换上嫁衣,在我身前絮絮叨叨的时候,我却忍不住了,我趴在她肩上
“阿娘,别离开我。”
眼睛湿湿的,有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流出。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哭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出嫁那天,我坐上鲜红的轿子,鲜红的嫁衣,周围是客人的祝福。
红衣为何要娶我,我不知道,上一次见面他没有透露出任何要娶我的表现,总觉得,有些仓促。
像每对夫妻结婚时那样,在前厅拜了堂就去了新房。我握着红绸丝带的这一端,抿抿唇,失声笑了笑。
终究,我还是嫁给了你。
第二章
我坐在喜床上,身边没有丫鬟婆子,我开始胡思乱想,那晚花灯会,红衣对白衣女子那种复杂的神色,自那以后再没出现在他脸上。纵然我叫他红衣,他却未再在我面前穿过红衣。想来他应是不爱我,却为何要娶我。
想不出答案,我也没有勉强。
“吱呀”门开了。头上有喜帕,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有一种感觉,来人不会是别人。
“红衣。”我轻轻唤了声。
他用上好的玉如意挑开了我的喜帕,我看清了烛光下他的模样,俊美无涛,冠盖京华。
“你终于肯为我穿上红衣。”我说。
他怔了怔,眉头微皱,许是不喜我的话。他很快缓过神来,笑笑
“我何时穿过红衣?你却唤我红衣。”
“一年前的花灯会。”
“是吗?”
“恩。”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给了他,有点害怕,他动作很轻,没有弄疼我。
三天后,我要回门,红衣陪着我。吴家的大门关着,有下人说,爹爹不愿见我。我说要去看奶娘,下人说奶娘在我出嫁的那天晚上投了井,死不见尸。
投井?
我惊的后退一步,我的大喜日子,竟是她的祭日,腿一软,差点没坐在地上,有些可笑,我又想起奶娘昨夜坚定的眼神,她是很早就想这么做的罢。
可是,为什么要自尽呢?
我站在吴家门前,清风吹来,周遭的凉意狠狠灌进我心里,竟觉得那一瞬整个人都荒凉,我转头拥住红衣,把头埋进他怀里,感受他的体温,听着他的心跳。
“红衣,我想离开这儿,你带我回家罢。”我说。
“好。”
我走不动路,他只好抱我回去。搂着他的脖子,低着头,怕掉下来。我没有看到,我离开后,爹爹轻轻打开门,小心翼翼走了出来,他似乎苍老了很多,看着我离开的地方怔愣出神,良久,声音落寞,他道“这么多年,苦了你。”
我从未看透过红衣,他好似知道我家很多事情。我问他为何会知道,他笑,道他也不知,自他有记忆以来,这些事情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还说,可能是为了遇见我才会知道这些,冥冥之中天注定。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甚至以为他是爱着我的。
我还是信了。
他说当年娘亲开朗大方,生性活泼。有次去白云寺拜佛,却不料落入贼手,一同被抓的是十三皇子李怀。他们被关进一间柴房,柴房的门被钉死,只剩一扇高窗,窗子很小,背光,所以柴房里什么都看不到。
是李怀设计了这场绑架,他亲手安排了他自己和娘亲的初遇,为何生在皇家就应是如此凉薄?他不惜下了血本让自己被砍了一刀,差点丢了性命,装模做样把娘亲救了出去。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美人若想过英雄关,谈何容易。娘亲就是困死英雄关的美人,她把一颗芳心落在了这个棋手身上。
逃了出来后,李怀却因宫里的事有变动,不得不回宫处理,便把娘亲交给了他下属的亲信。
那个亲信,是我爹爹。
娘亲醒来后,理所当然把那日救他的男人以为是我的爹爹。
爹爹存了私心,没有告诉她所谓的实情。
娘亲说“我叫安宛,你呢?”
“吴九词”
后来,他把娘亲送回相国府。
故事说到这里,我打断他,问
“你会不会这样骗我?”
“你是我的妻,只管信我。”
我不知道他本来就如此还是太会遮掩,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丝说谎的痕迹。
“你说什么我都信。”我看着他的眼睛,只映出我笃定的脸。
他把我搂在怀里,亲吻我的额头,眼神闪了闪,我没有看到。
红衣,你从未曾说过爱我,我想,你会爱上我的吧罢,毕竟一辈子很长很长。我们有大把的时间相处。
至少那件事发生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晚上,他说要查一下账,要睡在书房。我同意了。怕他饿着,就专门去厨房煮了宵夜。我幻想他从账单堆里抬头看到我的样子,幻想他对我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端着宵夜向书房走去,步子很轻,想给他一个惊喜。
书房的门竟是开着的,我远远的看着,腿上被灌了铅一样,不能上前一步。脸上凉凉的,什么东西从眼睛里落了下来。
他换上一贯不喜的正红衣服,和初见时一样的颜色,他手里拿着一副画,画上有个女子,白衣白纱。我却怎么看都看不清女子的脸。他浑身散发出悲恸的气息,似是尝尽了情爱冷暖,悲喜人生。他看着画,自言自语,距离太远,我听不到。我又见到了他在花灯会时的神色,满是爱意和欣喜。然后他轻轻卷上那副画,妥帖收藏起来,像是呵护珍宝那样。
我算什么?红衣爱的是她,我算什么?
他在所有人面前用满腔热忱舞了一曲倾世凤求凰,展示他对她的爱。
我知白衣女子是他的刻骨铭心是他的惊天动地,但我希望我会是他的细水长流是他的平淡幸福。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好像错了,错的离谱。
情深怎会被时间埋没。
是我撞上了你的难过,误以为你真的爱我。
手上的动作紧了紧,怕若是宵夜掉了会惊动他。我逃也似的回去,匆忙倒掉宵夜,慌乱得把厨房清扫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他察觉出什么,我怕他会和我坦白,我宁愿他就这样骗我,我宁愿沉溺在这个谎言里,至死不愿醒来。
心里钝痛,我捂着心口,不知是精神上的痛还是身体上的痛,我几乎疼的要崩溃,抬起头,眼神没有焦距,我轻声念“红衣,红衣,为何你不转头看看我?”为何,你放不下她。
你明明,对我那么好。
我觉得整个人神智都不大清明,趴在灶台上好一会才缓过来。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若无其事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由于视角盲区,我没有看的完整,若是看的到,我可能会惊讶:两个红衣,一红一白。
第二天一早,他就命人将我大部分衣服都拿出去烧了,里面大都是白色,我估计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件白衣,其他衣服,不过掩人耳目。我坐在桌旁静静的看着下人来回忙碌,他是觉得我配不上白色的衣服?应是罢。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用茶盖匀了匀茶水里白沫,轻酌了一口,真苦。
我觉得自己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我明明知道他在骗我,可真真实实他未曾骗过我,他从未说过爱我,从未说过放下,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我突然失去了接着自欺的兴趣,有话说明白便罢。
“红衣?”我唤他。
“恩?”
“为何要烧了它们?”
“以往你都不问我原由的。”
“为何要烧了了它们?”我又重复一遍。
“吴言!”他似乎有些恼,直直叫了我的名字。
“为何烧了它们?”我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
“你莫问了,我是为了你好。”
我还要争执,突然一股恶心感袭来,我赶忙捂嘴去门口吐了一阵子。右肩一阵刺痛,疼入骨髓,我有些呼吸困难,脑袋钝钝的疼,身上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也抬不起胳臂去扶着头。
红衣以为我闹性子,便随我去了,听下人急忙来禀告我状况不对时,立刻起身赶到我身边,那时我已经不省人事了。
看过大夫,我幽幽醒来,看到他睡在我床边,我仔细端详他的脸。眼下有点发青,嘴边也有了胡茬,想来是昨夜没睡好。他睡得很轻,我一动他就醒了,他急忙问我哪里不舒服,我笑了笑道没事。
他爬上床,死死抱着我半坐的身子,慌乱的吻着我的额头,他说
“阿言,你可知我有多怕你会离开我?”
我感受着他的心跳,比往常快上几许。
我失笑,红衣,你总是这样,真真叫人误会,那你可知我有多怕你会离开我?
我抬了抬手,想回拥住他,几次还是放下。
再往后几天,我经常呕吐嗜睡,发现这和奶娘说的有喜很是相似,我便去问了红衣我可是有了孩子,红衣一口否认。
但接下来几天我就确定了。
这几天晚上,他没有再碰我,只是抱着我睡,我半睡半醒间总是看到他坐在床上盯着我的肚子发呆。
我有了孩子,并且,他有事瞒我。
第三章
我不知他是用什么心态来对待我和我们的孩子,为何不告诉我孩子的事情呢?我不得不有些怀疑。
头疼的病再没犯过,我想起那天右肩上的刺痛,便脱衣看了看,不知是否是错觉,右肩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那正红雀舌花胎记的颜色似乎褪了点,我有些恍惚。
当天晚上,红衣依旧拥着我睡,我问他我胎记的颜色怎会褪了呢。他干笑两声,吻吻我的额头,搂着我的手紧了紧,道
“怎会褪了色呢,莫要瞎想了,安心睡觉罢。”
“唔,那便是我看花了眼。”
第二天一早醒来,身边却没有红衣的踪影,身旁的床榻早已没了温度,想来他走了很久了,我抱着被子,以往他都是等我醒来再起床。
我穿上衣服,洗漱完毕后走出房间,听下人说红衣要外出做生意,一月之内定会回来。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草草的吃了早饭,红衣不在,觉得日子愈发难熬。只能整日练字写画,在写了满满一整张“红衣”后,我对着字痴笑,红衣,我真是愈发离不开你了。
我的身体正一点点虚弱,我几乎没有感觉出来,有一次我不经意看到我右肩的雀舌花胎记颜色着实浅了,令我想起多年前的老道人与我算的命,我清楚的记得
“有则生、浅则虚、无则死,因果总轮回。造孽啊!”
红衣的确不到一月就回来了,见到他后我很是惊讶,他竟换下了素爱的白衣,他穿的是玄色,竟也这般好看。
向我走来,牵着我的手,吻吻我的额头,声音暗哑,“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想我?”
“有。”我老实回答。
他笑“不知羞。”
“……”明明是你问我有没有想你。
“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我满脑子都是你。”
是…吗?那你心里可否有我。
我没有问,我怕答案会让我难堪。他说给我带来补身体的药,对我的身体很有好处,却只字不提我怀孕的事情。
我了解他的性子,他不想说就不会说,即便是问了,他也只是笑笑,说为了我好。
他总是可以轻描淡写堵住我所有的问题。
许是真的为了我好,他知道我有了孩子,知道我的身体可能会不好,所以为我寻来良药。
药是他亲手煎的,我抚着小腹,现在厨房外,看他熟练的身影。他没有换上白衣,可能他是真的准备放下了。
我嘴里噙着笑,轻声告诉肚里的孩子,
“看到吗?那里忙碌着的英俊温柔男子,是我的丈夫,是你的父亲,将来等你出生,他会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他会疼你宠你。”
我在,他在,我们的孩子也在。我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很快把药煎好了,让我回房休息一下,别累着我,我便应了。
回了房,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发呆,发现我最近是愈发爱笑了。孩子,娘亲也会宠你的。
红衣端了药进来,一股浓郁的苦味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我皱起眉,有些嫌弃,“苦!”
“你觉得什么药是甜的?”
“……”那倒没有。
他骨节分明的手拿着勺子,匀了匀碗里的药,舀出一小口,“良药苦口,来,张嘴。”
我轻轻启唇,可汤药一到嘴里就立刻被吐了出来,吐了他一身,我尴尬笑笑,真的太苦喝不下去。
他拿我没办法,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吻上我的唇,我挣大眼睛,不知手脚该放哪里。温润炽热的唇迫使我张开嘴,他的右手掌托住我的后脑,左手拦腰拥住我,把药渡进我嘴里,不让我吐出来,药很苦,我咽了下去。他缠绵着加深了这个吻,把舌伸进我的嘴里轻柔吮吸,我不禁动容。
他从未吻过我的唇,即便在房事上,也只是吻我的额头。我有些欣喜,正想抬手搂上他的脖子,刚巧看到他眼睛里的复杂,爱意、自责、乞求、抱歉,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我立刻推开了他。
“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我是为了你好。”红衣从深吻中回过神来,听到我的质问,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下腹抽疼,一股温热从身下流出,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个小小的生命对我说不要丢下他。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这时候,变成了这幅样子。
“红衣,我求求你,救救他!我求你了,你救他啊!他也是你的孩子啊,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肯定有办法的!”我跪在床沿,死死抓住他的手,有些癫狂。
就算没有爱情,他也不能剥夺我的孩子降临的权利。
他身子僵硬,半晌,他哑着嗓子道“晚了。”
晚了,晚了,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句久久回旋,挥之不去。
“晚了?你为什么要害他,你若不爱他我来爱,你若不宠他我来宠,即便是你不要他我来要,你凭什么夺了他来到这世上的权力!他怎会有你这样狠心的父亲!”我嘶声力竭。“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你。”
“阿言,你听我说。”
“你凭什么要我听一个杀死我孩子的凶手说话!”我闭上眼睛,用手撑着往后退了退,坐着靠在依着床的墙上。床上顿时拉出一段触目惊心的血迹,那是未出世胎儿的生命以及他的怨念。
“生下他你会死的!!我害怕你会离开我,我害怕你会死。”他的眼睛有些红,声线也在发颤。
你觉得,没了他我就会活吗?
回想他煎药时那副场景,真是讽刺,妻子温柔的看着丈夫在厨房忙碌,看着丈夫忙碌的煎堕胎药!妻子还对孩子说,他的父亲会疼他宠他,转眼间他的父亲就亲手杀了他。
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没有和红衣说过一句话。
因为在坐月子期间,我的情绪不能太过激动,红衣没有提孩子,只好与我说娘亲的事情。
吴九词将安宛送回相国府后,相国大发雷霆,怒斥安宛怎会和三教九流的庶子混在一起。安宛性格倔强,反驳相国,若没有吴公子,她早已死在贼人手中,父亲非但没有感谢恩人,却说恩人是三教九流,若是传了出去,不是叫人对安家人心寒吗?
相国无话可说,将安宛禁了足,直到中秋宫廷宴会才让她出了门。
宫廷宴会,吴九词自然没有资格参加,也无缘见到安宛。所以这个宴会,是搭了安宛和李怀的桥。
宴会期间着实无聊,安宛便寻了个借口出去赏月,可安宛是个路痴。不出所料,安宛迷路了,每当美人遇难时,总会有美男出没,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于是,安宛碰到了李怀。李怀那天救她后虽先行离开,却是对她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包括她不知救她的人是自己,没关系,等将来找个恰当的机会让她知道。
一个爽朗大方,一个有意勾搭,于是两人相谈甚欢,虽然没有到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地步,好感值也在飞升。
这样,相国嫡女安宛和三皇子李怀相识了。
相比流言蜚语,安宛更相信自己认识的李怀,李怀的名声并不好,都说三皇子李怀沉迷酒色毫无势力,整日被其他皇子嘲笑殴打却不敢还手,除却皇子的名头就是废人一个。
而安宛认识的李怀却是与流言截然不同。
自然李怀的坏名声也是他自己一手设计的,皇帝多疑,特别是对他这个很会示弱的十三儿子。
相国察觉女儿和十三皇子走的很近也没有阻止,“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句话他还是懂的。
皇帝年事已高,朝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也都活跃起来。十三皇子需要相国暗中帮助,相国也需要在各皇子中站队,他便把这块宝压在了十三皇子身上。
显然,李怀来找过安相国,安相国同样也明白一个对外示弱多年其实惊才艳艳的棋手定能成大事,像这种屈辱即便是他这样老谋深算也是不能忍的。
能忍,方能成仁!
于是安相国决定献出嫡女以示忠心。
第四章
冬天很快到了,我并没有落下病根,红衣出门做生意的那大半月实际上是去寻对女子伤害最小的堕胎药。
我看过右肩的雀舌花胎记,又恢复了原来的正红。那老道人的话又回想在我耳边。
“有则生、浅则虚、无则死,因果总轮回。”
说的便是这胎记的颜色罢。
红衣每日都来与我讲娘亲的故事,眼神有些飘忽,总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孩子没了,他是孩子的父亲,也是希望这个生命来到世上。若是站在他的立场想想,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心里想来也是不好受的。
“红衣。”
“阿言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他神色有些慌乱,许是我突然开口和他说话,不知怎么回应,有些慌不择言。
我只见过他两次慌乱的样子,第一次是在初见时的花灯晚会,白衣女子离开之际,第二次是我头痛醒来,他抱着我说害怕,这是第三次。
“你有没有期盼过他?”我坐在轮椅上,没有看他,只是看向窗外,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棵雀舌花的花苗,在瑟瑟寒风中,显得单薄而坚强。
“有。”红衣握着我冰凉的手,试图温暖它。“当我听到你有喜的消息时,我觉得做我们孩子的父亲是一种幸福,可是大夫告诉我,你身子虚,怕是等不到孩子出生,我便擅自做了主。”
“为何不询问我的意见,你是否想过我的感受,他也是我的孩子,你不知我有多希望他的降临,我会给他缝补他穿的小衣服,我要亲手教他说话写字,我想听到他第一次张口叫我娘亲。可是我却来不及见他一眼。”我的声音有些凉,眼神放空,说这些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起伏。“终是我对不起他。”
红衣没有说话,只是推着我出了房门,风不是很大,凉气却重,细碎的雪花飘了下来。他赶忙走去花苗旁边,蹲下身子看了看它的长势,很好。
现在是寒冬,雀舌花怎会有这样好的长势,我眯了眯眼,很是诡异。
没等我问,红衣就站起身皱了皱眉,说让我等他回来就像柴房的方向走去。我估摸着他是要拿工具将花苗移到花盆里放在室内罢。谁知他拿了些秸秆,编了一个小小的棚子,轻轻罩在上面。
回房后,他又与我讲起娘亲。
安相国决定将安宛许给十三皇子后,很是自觉的将他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表示不急,先和令爱慢慢相处,这样提亲有些贸然。他知道,要想绑住一个女人,定要先绑住她的心,这样,既收买了安相国的心,又不会与安宛发生冲突,毕竟他和安宛还没有到花前月下,更遑论谈婚论嫁了。
相国府嫡女和皇子厮混,定然少不了要女扮男装去怡红院这种地方逛逛,可安宛哪里会去小小青楼,她去的是全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可以说是集各大娱乐场所为一身,达官显贵的风流宝地。
然后就闹出了乱子,三皇子名声不好,自然少不了在这种眼睛多的地方被欺负,心直口快手也快的安宛自然受不了。
***,敢打老娘的朋友,熊孩子不想活了!
于是她打伤了京城最大珠宝商的嫡子,打完就拉着李怀一阵疯跑,她又不傻,总不能等着人找上门来揍。她只练过一点拳脚功夫,对付这种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病娇公子还行,若是四肢发达的家丁看了就腿软。
跑?怎么跑?自然是哪里人多往哪里钻。
本来是安宛拉着李怀跑,到最后变成他拉着安宛跑了,说那时迟那时快,一条狭窄的小黑巷出现了,于是两人顺理成章的躲了进去。
安宛打人这件事的确不在他掌控范围内,更何况在京城大街上逃跑了,很意外,也很刺激。意外的是安宛竟然为了他得罪显贵,毕竟,能来这种地方的,家世必定不一般,他和安宛的交情还没有那么深;刺激的是从他记事起,夫子就教诲他作为皇子,就应一举一动符合皇子的身份,像这种不顾身份乱跑还是头次。
他抓着安宛的手,心跳有些快,不知是因为手里柔嫩的玉手还是跑的剧烈缘故。不过让他理所应当的以为成后者。
不过这件事,却让他对安宛大有改观。
他呼吸微微急促,很有磁性的嗓音在安宛的头顶响起,
“安宛,你可辜负了你爹娘对你的期望呢!”
“嘘~,小点声,你若想死我不拦你,不拉着我便好。”安宛声色俱厉的吓了吓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了,便压低声问“为什么如此说?”
“安宛安宛,你爹娘定是想让你做一个安静婉约的姑娘。”
“不不不,你傻啊,爹娘当初取名时可没有加女字偏旁。”
“……”这糙汉子没救了。“是吗,我活了这么多年,有人说过我愚蠢,有人说过我废物草包,说我傻的,你是头一个。”
李怀的很多头一次基本上都是安宛给他的,这就为安宛在他心里扎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种子。
他本是棋手,却不巧有颗棋子一步步突破他心上的防线,在他心里缓缓蔓延滋长最终成了她的模样。
他是皇子,忍辱负重了多年,为的就是那个位子,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能有任何软肋,他必须把心收回去。
在他不与安宛联系的几天后,安相国和安宛被请到了吴家。吴氏珠宝在京城就算是皇帝也要给三分面子。皇帝过了意气风发的年龄段,对着掌握京城经济命脉的吴氏自然不敢有大动作,特别是明面上打压吴氏。
第四章
雪下了一夜,我听着冷风呼啸,不由得想起那花苗,就思量着红衣出去看看,红衣低头吻吻我的唇,温热暖柔,来不及回味就离开。红衣打开窗子,花苗还是被秸秆棚子罩着,看不清它究竟如何。
他转头看我,眉眼都沾染了笑意,执意不去照看花苗,道了句没关系。
次年六月,花苗已经长得很是好了,叶子的边缘和叶脉泛出淡淡血红的颜色,像一种向上蓬勃的生机,更像阴暗的无渊地狱的条条火蛇。
红衣从不让我靠近它,我也同样懒得去找不愉快。
嫁便嫁了,即便是休离我也没有地方可去。
你不爱我,那便不爱罢。
一年一度的花灯会又要开始,这是我嫁红衣的第三个年头。
不知怎么,最近一直做一个梦。梦里,是三年前初见。
还是那个场景,可我却不再是我,我在人群中匆匆行走,寻找最高的高台,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歌声荒凉,我仿佛看到红衣的神情,寻找爱人的迫切的焦急的神情。可是我却遍寻不到。
画面一转,他站在我身前,他向我伸出手,让我跟他回家。
七月的凉风托起他的发梢,黛色面具下让人想象会是怎样一张脸,精致的下颚露出来,唇角勾起恰好的弧度,美得愈发不像一个人,像是勾心的狐狸。
画面就停在这里,再不肯继续。
醒来后,就只记得零星一点,几个片段而已。
花灯会那天,他要我出去走走,我还没有回答,他便拉着我出去。
花灯会熙熙攘攘,他牵着我的手,手上温热传来,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孩子的事情。
不知不觉走到了三年前的高台附近,高台上很冷清,扑了层灰尘,月光零零散散撒在上面,更显的荒凉。
许是因为做梦的缘故,我开始和红衣讲起初见的情景。
那天晚上,夜色也是如这般晴朗,鼓声震动,一声一声敲打在我心上。我转头,他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地方,一袭红衣,黛色面具,男子也可这般如此撩人。一舞惊心,宛若谪仙,万众瞩目,这般鲜红,这般热烈。
红衣问我是否是从那时起爱上他,我沉吟良久,点点头。
我点头的那一瞬,便发觉红衣周身的气场都冷了下来。他还是笑着的,我却莫名知道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接下来这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红衣,我去书房也是被拦在门外。我有些惊慌,在江南,我只有他了。
再见他时,他换上了一贯的白衣,眉眼里不似原来的温柔,冷清一片。我又想起三年前的白衣女子,他既肯为她舞一曲《凤求凰》,又怎会轻易忘记。江南镇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子若是想与哪家的姑娘厮守一生一心一意,就可在七月花灯会时,在最高的台上舞一曲《凤求凰》以昭示终生誓言,只要姑娘愿意,即使门不当户不对,双方父母也不能阻拦。
从那时起,他便直直唤我的名字而不是亲昵的“阿言”。
我不知我的哪句话惹恼了他,还是他发觉自己腻了我。
他的笑容依旧,看起来很是温暖,却是十分生硬疏离。
相敬如宾,大体是如此罢。
我不知我和我红衣以这种模式相处了多长时间,似乎是很久,亦或许很短。直到有一天,皇宫派人来接我,红衣只是淡淡应了声,便让我去了。
我也有些了然,结合爹爹这么多年来对我的态度,想来和我有血缘关系所谓的父亲是怀万帝李怀。我不知他为何要见我,是何原因让他对我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路上马车很快有些颠簸,似乎是很赶时间,我想着红衣冷淡的神色,心里揪疼。
不过还是到了皇宫,刚下车来不及稳一下心神就被宫女伺候着换了衣服,送到永和宫门口。我突然害怕起来,门里的是我的父亲,却也是杀伐果断坐拥江山的皇帝。
我抬起手,轻轻推开门,看到里面的情形,黑色书桌上摆了许多奏折,龙纹花雕和田玉屏风,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却也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冷峻的很,没有一丝丝人情味。突然觉的这种地方虽然华贵无比,却高处不胜寒。一股冷气从脚底传来,直达心脏,我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想逃。
我刚刚转身,隐约听到微弱的叹息声,伴着咳嗽,病了很久了的样子。
皇宫的保密工作自然做的很好,皇帝久病卧床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只有几个心腹知道。怪不得路上很赶,李怀怕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想看看自己的女儿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扭头看了看内殿,本是不想去的,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一定要去,必须要去!脚不听使唤,直直向内殿走去。我听到一个声音“是吴言吗?”虽嘶哑,却掩盖不住好听的声线,语气有些试探的小心,收起了所有的凌厉。
我没有回答,内殿里有一张床。他坐在床上,可能是因为年龄或者是久病的原因,背有些佝偻,眼神涣散,脸色不是很红润,病弱的苍白,眉间死气沉沉。人已经到了中年,不难看出他年轻时的模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他看着我的脸,竟是失了声,眼神恍惚,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好半天才叫出一声“宛儿!”。
这个男人,或许是爱着娘亲的罢。
我没有行礼,我不知如何作答,甚至不知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见到皇帝后要做什么,只是将我包装后送到这里。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怀万帝很快回神,对我笑笑
“你和你娘亲长得很像,只是眼睛有三分像。”
我抿抿唇,勾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算是对他的回应。他让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没有问候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也没有讲我和他的关系如何,更没有说要我来这里到底做什么,我想,我的父亲到底是自私的,我来只是为了让他的愧疚之心少一点。
可是我误会了他,奶娘是他身边的人,奶娘每天都会写信给他,形容我的模样,每天发生的事情,哪管是琐碎无聊他也会看的津津有味,他每天在脑海中勾画出我的样子,回味我发生的事情,愧疚不能光明正大地给我父爱。
这些软弱,这些无助,只有在夜深人静中表达出来,或许只能一直埋在心底。
因为是皇帝,所有的弱点都见不得光,只有在黑暗中苟且偷生。
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回忆起什么,我静静的坐着,没有出声,他说
“你和你娘亲的性子没有相同之处,宛儿活泼好动,那几天朕只是没有理她,她却因为朕又见到吴九词,她把吴九词当成了她的恩人,她对吴九词很好,朕多少次想对她说那天救她的人是朕而不是吴九词,可是朕同样不想告诉她,因为那本就是一局棋,再者,因为恩情所施舍的爱情,朕根本不屑要,也要不得。朕离不开她,就只能亲手送她走,早知如此,朕就算打断她的手脚也要将他绑在朕身边。”他眼神中带上了掺了柔情的狠戾。
“没有早知,皇上请您节哀。”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站起来转身就想离开。
李怀伸手想要抓住我,不知是不是我的背影和娘亲当年离开时的背影重合,他站起身想要追上我,因为身子虚弱,让我只听到身体落地的声音和一声闷哼,接着是一阵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宛儿,我错了… 咳咳……你回来……我好想你……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别离开我咳咳咳咳咳咳——”他看着我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不曾回头,一如当年的安宛。
我一路小跑出了永和宫,宫人们就将我送出宫门,出了皇宫后,就直接将我留在皇宫门口,再不让我进宫门,我一路走到城门口,因为没有证明身份的鱼符,所以不能出城门。
只能找到一个当铺,典当了首饰租了个房子。
李怀的确是能忍的棋手,却不是能管得住心的棋手。与安宛相处久了,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冲动:他想要与安宛过一辈子,无论贵贱。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他便一直把安宛往身外推。安宛不信,他的感情怎会这般善变,便找他理论。李怀不愿见她,江山与安宛,他只能选择一个,挣扎许久,他还是选了江山。
他这种人,不能有弱点,一旦有了弱点,就有可能被敌人掐住喉咙,万劫不复。凡是能挑起他喜怒哀乐的,统称为他的弱点。
他知道吴九词对安宛的感情,便极尽污言秽语去羞辱她,直直把他向吴九词怀里推。他活生生掐断了安宛与他的感情,他有私心,他不愿让别人发现安宛是他的命劫,这样安宛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他不知道,安宛受到的最大的伤害,是他的无情。没多久,安宛便发觉自己有了孩子,那个孩子,是我。
安宛来找过李怀,安宛说,既然李怀不要她,就不配拥有她的孩子,比起皇家,她宁愿她的孩子一生平凡安乐,即使碌碌无为也好过生在皇家勾心斗角。
李怀一口答应。
安宛彻底死心,他连孩子都不要,只要她走。李怀,他到底有多避她如蛇蝎。
她不知道,只要她要求的,他向来不会拒绝。
她转身离开,既然不爱她,她又何必留下乞求爱情,她走的很决绝,没有回头。
他与她,终究做了路人。
第五章
吴九词是家里的庶子,从小被人欺凌,由于童年灰暗,长大后也不愿与他人多做交流,唯独安宛。安宛几乎是他二十几年来唯一能照亮他心底的冬日暖阳。
当十三皇子命他将安宛带离京城,他是惊喜的。安宛肚子里的不是他的孩子,他可以忍。
在李怀的暗中操作下,吴九词在江南站稳脚跟,安宛嫁给李怀的陪嫁丫鬟,我的奶娘,是当年十三王府最好的暗卫。
安宛在江南一直强颜欢笑,她对吴九词说,不管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吴言。
吴九词应了。分娩时安宛大出血,本有救回来的可能,可她一心求死,便自此没有醒来。
她留了遗书,交代她死后,将她火化,骨灰放在最精致的白瓷里后,装进梨花木的盒子。送与李怀,李怀会明白的。
他照做了,却没有看孩子一眼,他的发妻和别人的结晶,夺走她年轻生命的罪魁祸首,想来他是恨的。
吴言吴言,相顾无言,安宛不想听到他刻薄的言语,便只希望相顾无言。
以安宛的聪颖,怎会不知李怀在江山与她之间,抛弃了她。
于是,便相顾无言罢。
五天后,怀万帝李怀驾崩,遗旨有曰,将遗体火化,装于御书房的白瓷瓶中,与白瓷和梨花木盒子一同下葬。
梨花的花语,是一辈子守候。
葬礼那天,李怀的棺材围着京城绕了一圈,举国悲恸,我紧跟在游行队伍的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脚磨破了也不自知。我没有想到那一面,是第一面,也成了最后一面。
九五至尊,也会有爱很苦,离别愁,生老病死!皇帝,永远不会万岁,费尽心思争了一个位子,最后呢?
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跟着仪仗走到了郊外。按照遗诏,李怀被安放到一个类似床的架子上,四周是枯树枝,一个看似很有威望的老臣点燃了树枝,然后直直向我走来,
“孩子,你是吴言。”是肯定句,没有丝毫疑问。
我点点头,“您是……安相国?”能一眼认出我的,在这种地方,就只剩安相国了。
老臣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我看着火焰由寸高变丈高,火舌一点点吞噬李怀的身体,烧焦的味道传来,等到妖冶的火焰将李怀整个湮没,终是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转身回去,也不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如何,这个故事,终是有一个了结。
遗诏上没有写皇位传给何人,太子虽是太子,却不如六皇子受宠。
但是有传言说,六皇子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只是恰巧眼睛像一个人,安宛!所以皇帝微服私访时将他带回皇宫。
却只是传言,不知真假。
我想起了红衣,和我有些相像的眼睛。
京城要变天了。
次日,太子登基。
晚,六皇子逼宫。
那晚,是绝对的不眠之夜。
京城,乱了!
大军攻入城门,一路朝京城奔去,凡所过有阻者,杀无赦!!
我租的房子在进军的必经之路,不知为何,却想开窗看一下传说中的六皇子。
当打开窗子,入眼的是一袭张扬妖艳的正红色铠甲,熟悉的脸,身后是长长的军队。我惊得捂住嘴巴,后退几步,生怕自己发出声来。
红衣!!
红衣!!!
怪不得他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怪不得我去皇宫他没有半点惊讶。
怪不得!!
他早知自己不是皇帝的儿子,所以他需要一个公主为他正名。怀怀万帝膝下没有女儿,只有我。
只有我!!!
原来我一直被利用,我只是他坐拥江山一个必不可少的工具,仅此而已。
他说过会带我好,他说会心疼我,
“我是为了你好。”
“阿言,你可知我有多怕你会离开我?”
“生下他你会死的!!我害怕你会离开我,我害怕你会死。”
“当我听到你有喜的消息时,我觉得做我们孩子的父亲是一种幸福,可是大夫告诉我,你身子虚,怕是等不到孩子出生,我便擅自做了主。”
“我会照顾你。”
假的!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大军走后,我跟了过去,我只是想知道,我只是想问一下,与我说的话,是不是假的,是不是骗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他们的步伐整齐,却快的惊人。我一路跑过来,靠近皇宫时听到杀声震天,我活了十九年,未曾见到过死人,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如此震撼人心惊心动魄的场面。
红衣的军队和皇家佣兵已经展开厮杀,断肢残骸遍地,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却也是幸运,走到了红衣身后。
红衣身旁有一个白衣女子,看背影不想三年前那晚的女子,当时我没有多想,只是有些害怕,害怕知道答案,可是,后退已经晚了,我已经在这场战争中,进退维谷。
那个白衣女子拿着配剑,身上沾满了佣兵的血,站在红衣身旁,突然一支箭“嗖”的一声袭像白衣女子,红衣连忙将指向白衣女子箭挑开,箭只虽然减了五分力道,却直直向我冲来。
右肩被刺透,箭很快穿过我的右肩,在我身后的空气中发出鸣响,射入地面。
我捂着右肩,雀舌花的胎记凭空消失,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在衣服上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很疼很疼,
“红衣,我好疼。”我轻声呢喃,抬手想抓住他。
他似是听到了我的声音,猛地转头,
“吴言!”
他转身冲向我,快走到我身边时,身后有把刀向他砍去,我想这可能是我平生最快的速度,刀落在我背上,疼到麻木。
“也算是,我把一生给了你。”我落在他怀里,与之前看到公主与将军的话本子不差。看是只觉感动,却不曾想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的力气渐渐流逝,我尽量睁开自己的眼睛,映着他焦急的脸,我只想一个答案
“红衣,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瞬间。”
我没有清楚回答,只知道他着急的握着我的手说了一堆,说的什么,已经听不到了。
有液体落在我脸上,是下雨了?
我不知道。
我没有知觉后,红衣红了眼睛,声嘶力竭“给我杀!”姣好的面容因为疯狂有些扭曲,死神魔王一般。
后来,传说是这样的,六皇子本来逼宫成功,却不知为何自杀身亡。
再后来,就是将近一百年的历史空白,没有人知道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即便几千年后考古学家也无从查考。
我回去了,三年前,花灯会,会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我只是,想再看一眼,他宛如谪仙一步步走向我,鲜艳的正红。想让我重新经历一遍,我回想过千遍万遍的那一次,初见。
我到处找那个高台,却总是找不到。
鼓声传来,震天动地,周遭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一声声,台上的男子一袭红衣,纵使再看一遍,也是看不够的。原来的花灯会,原来的场景,原来的时间,什么都没变,变得只有心境,我站在台下,他还是总是看向我的方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在看我,眼里是化不开的情深不寿。
我突然就落下泪来,红衣,你的刻骨铭心,你的细水长流,你的情深不寿,全都不是为我。为何不转头看我,红衣,这里有个人在等你,却终是,等不到了。
时间慢慢流逝,我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与记忆里重合,他对我说
“吴言,江山我不要了,跟我回家。”
说完他看着我痴笑起来,他向我伸出手“来,跟我回家。”
我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眼泪流的更汹涌。我不知红衣是怎么回到这里,他也是,死了吗?我才注意到我的穿着,白衣白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因果总轮回!!
以后,他会让过去的红衣娶了我,会在一天晚上,拿着我的画像,告诉过去的红衣,不让那个我穿白色衣服,想来是不想遇到这么一天罢。
心里有千言万语,终抵不过一句造化弄人!
我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后退一步,我怕身后的那个女子,是十六岁的吴言!那个曾经天真,视他如神的女子。
我的脚在慢慢消失,时间不等我,我是真的要走了吧。我只能看着他摇头,绝望淹没了我。红衣,你终于,肯为了我,舞了凤求凰,肯为了我,穿上红衣。可是,红衣,回不去了!已经晚了!
我庭院中的雀舌花一瞬间枯萎。
吴言吴言,相顾无言。
这是我名字的由来,诠释了我的一生。
我只是因他而生,为他而活。
别了,红衣。还有,我很爱你,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