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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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柱子此刻只觉得自己的手指有千斤重,他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微信群,颤抖着手艾特了群主,又颤抖着手打了一个“领”字,按下了发送键。

不到十秒钟,群主在群里发了一个图片,那是工具书《现代汉语词典》的封面。大红底色,“现代汉语词典”六个字用的是白色的行书,很醒目,在这行字的下面还标有“第6版”字样。其中“6”字加了粗,更为显眼。但还不到一分钟,图片又被撤回了。

现在是下午2点刚过,干柱子他们这个行业的,饭点都比普通人要晚。他在附近小区底商的小超市里买了两个馅饼囫囵吞了,又跟主管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再把三轮车停在不会被交警贴条的道路旁,然后走到一个红绿灯外的公交站上了68路公交车。这趟车不用换乘,能直达新华书店。

柱子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上一次进新华书店是在小学三年级,那一年柱子得到了美术老师的夸奖,说他画的画配色很有特点,构图也很有想象力。这是这么多学科的老师里,唯一一个夸奖柱子的。不像主科老师们,不是说他成绩差,就是说他爱捣乱。就为了这句夸奖,柱子学着爹偷偷去卖废品,他利用放学的时间去捡瓶子,钱攒了好久才够买一盒三十六色的水彩笔。

新华书店已经由当初的两层小楼扩建成了四层,面积和容量比二十多年前大了很多。柱子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问人,不管是在陌生的地方还是这份新换的工作,他更习惯先用眼睛观察,然后再下判断。柱子扫了一眼进门服务台上摆着的指示牌,一楼是玩具和文创,二楼是文史类图书,三楼是儿童图书,四楼是课本和教辅。那么词典这类工具书就应该在四楼了。

柱子乘扶梯径直上了四楼,在贴有“工具书”标签书架的最上层找到了《现代汉语词典》,但当柱子高兴地抽出来一看才发现那是第7版,而不是群主说的第6版。

柱子拿着词典到了服务台,说这个……词典,我想……想要第……第6版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顺畅一些,但结巴的表述还是遭来了预想中的白眼。女服务员沉沉地说了四个字:我查一下。过了两分钟,她才没好气地说仓库里还有一本,但不是全新的,你确定要要吗?柱子刚想回答,服务员又接着说仓库在地下室,你要是不确定买我就不去取了。柱子点了点头说我买。服务员猫着腰钻出了服务台,然后像个会行走的煤气罐,“咚咚咚”地下楼,好一会儿之后才又“咚咚咚”地上楼,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的正是那本第6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柱子拿着书回到了一楼付了钱,接着把词典装到随身带的背包里,又回了公司。

下午的工作,柱子并不像以往那么拼命地赶时间或打电话确认,直到过了八点,大家都陆续下了班,柱子特地等到最后一个人走了之后才跟老板说要请假几天。老板问请那么长时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柱子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说要回老家相亲。老板批准了。

这是柱子长这么大第一次撒谎。两年前相亲时牵线的媒人让他谎称自己高中毕业,他一直都说不出口,后来相亲对象果然嫌弃他学历低,这场相亲也就这么黄了。那姑娘当着他的面说穷没事,但是笨会影响后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笨,娘五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不然就凭她那长相也不会嫁给跛了一条腿还大她十几岁的爹。都说娘笨笨一窝,所以别人说他笨他承认。但是笨就意味着活该被人欺负、被瞧不起吗?

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柱子买了一小瓶白酒,爹没事的时候总爱喝两口,说白酒解乏。穿过地道桥,柱子远远地望到自家院子里那根高高的木桩上的灯已经亮起,他知道娘这一天都平安无事,于是脚步又轻快了些。柱子爹跟柱子娘交待过,只要天一黑,就把灯拉亮。娘很听话,每天都照做。

回到上了一天锁的家,娘还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梳头,看见柱子回来,她便喃喃着让柱子给她买红色的发卡和头绳,过年的时候戴上。柱子说好,过……年就给……您买最……最漂亮的红……红发卡。柱子又问娘,你今……天开……心吗?娘说很开心,那只一只眼白一只眼黑的猫又来了,还抓了一只这么大的老鼠。柱子娘用手比划着,然后又认真地梳起头来。柱子扭头看原本堆着塑料瓶的墙角现在是空的,那堆破铜烂铁也不见了,显然是爹把它们拉去了废品收购站,这也意味着他今天能在九点之前回来。晚饭做好,柱子伺候娘吃完饭后给她擦了擦身子,他自己也胡乱刨了两口,然后把娘扶进屋里休息。

三轮车的嗡嗡声从院门外传来,柱子爹终于回来了。柱子帮着爹把车推进院子后把院门锁好,说娘已……经睡了。柱子爹嗯了一声也进了屋,他看见了桌子上那小瓶白酒,摸了一把脸然后坐下,沉声道是爹没用,没能帮上你。柱子能感觉到那话里的歉意和无助,他说不……不怪爹。然后又说老板……给了我几……几天假,让……我好好休……休息。爹说那也好。

晚上,柱子听见爹打起了呼噜,又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那高处的灯就一直这么亮着。爹说有半夜来卖废品的,看到灯亮就知道家里有人,这样也不至于让人家白跑一趟。柱子坐在那把娘坐了一天的躺椅上,手里是那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木桩上的灯亮得能让柱子看清书上的每一个字。空旷的院子里,柱子认真地翻着词典,时不时地往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接着又比对着刚才在纸上记的内容往手机里输入什么,然后又好像在等待什么,因为他的手机一直没有熄屏,除了时不时地翻看词典,柱子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亮着的手机,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在手机没有动静的时间里,柱子有好几次想过要撤回刚发出的信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更清楚如果什么都不做,噩梦将会继续。有那么一瞬间,柱子祈祷着群里没有人看到他发的信息,这样他对自己也算有了个交待——他已经迈出了求救的一步,只不过没有人来救他。然后他就可以告诉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接受现实吧。是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甚至还有爹……除了辞职。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柱子不想迈出那一步。那是一个他前三十年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

直到半夜,柱子才拿着词典回了自己那间没有灯的小屋。

第二天早起,柱子跟爹说我要……去邗阳,我同学……说有……份工作,想让我……过去看……看。天生的结巴很好地掩盖了柱子的心虚,好在爹也没有怀疑什么,说邗阳也不远,坐火车不到五个小时,有啥事给爹打电话。


2

候车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保洁大妈正伸着扫把想把柱子座椅底下的垃圾划拉出来,柱子见状抱紧了胸前的双肩背将双腿移到了一边,给大妈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这个世界破破烂烂,但又总有人缝缝补补。看到大妈一丝不苟地工作,柱子又想起了这句话。这句话是柱子工作之余刷视频时刷到的,他觉得和他的生活很贴切,就记下了。他的目光追随着大妈灵活的扫把,被划拉出来的空矿泉水瓶在地板上滚了几圈以后终于进到了流动垃圾车。人声嘈杂的候车室里,这点声音实在不算什么。

终于,广播里传来了车次检票进站的声音,柱子迅速地捕捉到了“T6车次”这几个字,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购票信息,又从斜后方的大屏幕上确认了车次和进站的站台口,于是他赶紧起身,把背包背到了身后,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检票进站。

柱子的位置不错,紧挨着过道,不管是上厕所还是接水都很方便。列车终于动了,对面坐的那对情侣原先就在,从柱子上车开始他们一直在睡。邻座是个关门前才上车的四十来岁的精瘦男人,从落座开始就一直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他的相好,因为柱子一直听他在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之类的情话。

柱子懒得去听别人的隐私,他也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而是先从侧兜里将保温杯掏出来,然后再抱着包去两个车厢的接缝处接水。包不并沉,但他还是很小心地护在胸前,包里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穿过站着靠在他座位旁的几个人,柱子接完了水就看见邻座的男人刚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裤兜里。

喂,小伙子,你去哪?男人先跟回到座位的柱子打了个招呼,一听就是外地口音。

邗阳。

哦,邗阳!我知道,那是个小县城,你老家是那的?

不……不是,去看个朋……朋友。说到“朋友”二字时,柱子心不由得慌了一下。做了三十多年老实人的柱子,两天以来接连说了三次谎。柱子的攥紧了拳头,牙根咬得紧紧的。他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但很快又被那股强大的无助和发了芽的愤怒占据了主导地位。

男人像没看见他情绪的变化,紧接着还想说什么,但是柱子的手机适时响了,是一条短信,内容几乎全是数字:1684/01-1129/03-0845/02-0345/08-0345/08-0519/03-0553/01-1598/03-0168/02-1522/01-0345/08-0314/04-/1116/01-0253/02-1598/01-0835/05-0826/07-1522/01。

柱子看了一眼对方的电话号码,确认那是荒岛孤人发来的,于是从包里将那本《现代汉语词典》掏了出来,里面还夹了一张白纸和一根铅笔。他本来打算利用车上这段时间再看看哪些字是可能会用上的,现在新消息来了,那正好翻译出来。为了不引人注意,词典的封面已经用报纸重新包了一层,但还是被邻座的男人看到了,他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柱子没打算和男人继续交谈下去,此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词典上。他先是给了男人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翻开词典,对照着短信里的数字一一查找对应的汉字。

经过昨天晚上的使用,柱子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词典了,那一串数字,每六位数为一个汉字的提取密码,这六位数里,前四位是页码,后两位是该页所出现汉字的位次码。而提取的密码本,就是他怀里的《现代汉语词典》。

柱子十分佩服能想出利用词典来传递信息的人,也是这人提出的让他们这些有委屈无处伸张的人可以通过交换“任务”来达成目的。交换任务的两人是私下用密码联系并彼此交换信息,密码不但隐藏了所有敏感的内容,就算以后出了事有人追查下来,这些信息也都是所谓的陌生号码发出的,并没有出现在群里,信息只要删除就不会再留下什么痕迹。如果说为什么不通过打电话的方式将信息告诉对方,那可能是为了建立相互间的信任吧。短信记录留着,除了彼此没有知道那是什么,工作之余、吃饭的间隙,又或者是睡觉前,短信是可以拿出来反复看的。想着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委屈、无奈甚至是痛苦,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站点,有那么一个你之前完全不认识的人也在经历着……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柱子觉得之前所遭受的一切痛苦被这个不曾谋面的人分担去了一部分,并且每多收到一条他发来的信息,痛苦就会减轻一分。

柱子颤抖着双手将这一长串密码对应的汉字一个一个地从词典上找出来,但碍于有人在旁边,他没敢把汉字写下来,只是写了几个关键的阿拉伯数字,其余的都默默地记在心里。每翻一次词典找出一个字,柱子的心就狂跳一次。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自从上了这趟火车,他就没有退路了。

十几分钟后,所有的汉字都翻译出来了,那是一句话,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地址:中山路22号花园城12栋3单元601.

柱子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上午10点13分,离到站还有三个多小时。上车前他已经吃过东西了,现在不饿。地址已经“翻译”出来了,他把词典放回了背包,喝了口水,打算睡一会儿。自从遇见那个女人,他就没好好睡过。

邻座的男人看柱子已经闭上了眼睛,又将手机掏出来跟情人聊天,不过这次他聊天的声音小了很多。柱子看他岁数比自己大,估计他孩子也不小了。柱子之所以判断他和电话里的女人是情人而非夫妻关系,是因为他没见过哪对夫妻间是这么说话的。他爹每次收完废品回来,偶尔会吆喝着让娘给他端水洗手,或者哪天心情不好了,也会骂骂咧咧地说哪家就三五斤的纸壳也让他跑一趟,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干自己的事,很少跟娘说话。就连结了婚的同事里,也没有哪个打电话给媳妇的时候像邻座大哥那样“我的心肝宝贝,我想死你了”,句句情话。

柱子耳朵里充斥着那些肉麻的情话,心里开始感慨起来都是女人,为什么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这么大呢?大哥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个漂亮又迷人的妖精吧,像《西游记》里的老鼠精、蝎子精,要么就是蜘蛛精,就算不漂亮,那她肯定也是使了什么勾魂的法术,能让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对她念念不忘。而那个女人,那个让他睡不好吃不下的女人,不是迷人的妖精,而是吃人的妖怪。

列车的呼啸声和车厢里的说话声开始让柱子的意识模糊起来,突然,一束强光射在柱子的眼睛上,亮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强光里穿过来:我的心肝宝贝,我想死你了!那么多天你都没给我送吃的,我都饿瘦了!

对……对不起,对不……起。柱子一听见这个声音浑身就不由自主筛糠似的颤抖。他先是本能地道歉,接着把身子缩成一团,想离她越远越好。

知错就改,你还是我的心肝宝贝!

那声音越来越近,接着声音的主人也从强光里走了出来。柱子透过手指缝看了过去,不对,她怎么有八只手,而且每一只手上都是密密麻麻、又长又黑的毛发!

妖……妖怪!!柱子大喊一声转身就逃,谁知妖怪嘴里吐出了一根黑色的丝线,转瞬间如灵蛇般缠住了柱子,让他动弹不得。

女妖怪一边高兴地说着“进了我的地盘,就别想逃”,一边舔了舔流出嘴角的口水。

别吃……我,别吃我!柱子一边叫喊着一边抵抗着丝线的拖拽,无奈他的力气太小,根本抵抗不了,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被拖到了妖怪面前。柱子闭着眼不敢看,但是妖怪伸出了长着长毛的怪手,强迫柱子张开眼。柱子黑色的瞳孔里,映着妖怪三角形的脸和黑色的滴着鲜血的信子!

啊!!!

喂老弟!老弟!

柱子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眼睛睁来,原来是邻座的大哥。柱子脑门子上全是汗,看见对面的情侣正起身去拿行李架上的行李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做梦了吧?邻座大哥关切地问道。

柱子点点头,看了看手机,原来行程已经过半,他说我去洗把脸。大哥说我到站了,你一会儿等车开了再去吧。柱子又点点头。

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让柱子心里一暖,他喝了一口水,长出一口气,脑子里还是刚才梦里那个妖怪骇人的声音。柱子心想我都已经离开临县了,怎么还追到梦里来呢?


3

最后一次见那妖怪,是柱子和他爹一起去的。老头的跛腿不能久站,但是为了儿子,他们生生在她的门口站了三个小时。

那天柱子特地跟主管请了半天假说要去处理这事,他刚敲完门,她便跟之前一样先是开了一道极小的门缝,然后从缝里探出一个短发蓬乱又戴口罩的脑袋来,待看清楚来人后,整个身子才从门后闪出来。

她永远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袖蓝色针织衫,衣衫上的网眼和渔网一样松松垮垮的,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挡住了她上半张脸,从鼻梁上那已经没什么形状可言的铁丝支架可以看出来,那浅蓝色的口罩已经开始变得绵软。有时候柱子都怀疑她是不是一摘下口罩空气中某种特殊的物质就会侵入她的身体让她现出吃人的原形。她会专挑半夜里偷偷出来,躲在野猫藏身的矮灌木丛里,伺机吃掉那些晚归落单的路人。在没有人可吃的时候,她则会去翻垃圾桶,去捡别人丢掉的食物。因此她不得不戴上口罩来掩盖自己的真面目。

妖怪的眼睛扫了一下父子俩,柱子也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她曾在其他人脸上看到过的、她最熟悉的歉意、无奈和祈求之后的贪婪。

原来是你。妖怪声音里的不屑又多了几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要么赔钱,要么我投诉。

妖怪就是妖怪,吃人的本性从来就没有变过。柱子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来之前他就跟爹说过这个女人不只是难沟通这么简单,她只要求赔钱,其他的一概不理。但是爹说是不是你嘴太笨,没有表达清楚。柱子不说话了。那时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或许爹是对的。

结巴是柱子的原罪。上小学时,同桌躲在桌子底下去揪前排女生的头发,女生回过头时只看到了柱子,于是柱子被女生告到了老师那。柱子结巴,他说一个字别人都说好几句话了,事情解释不清楚,他就成了罪魁祸首。同桌看他背锅背得顺溜,还经常联合其他同学一起搞恶作剧,最后都推到他头上。所以他不喜欢上学,才初中毕业就不念了。爹把这一切归结为他嘴笨。所以当爹说他要和柱子一起去跟妖怪说情的时候,柱子并没有过多反对,万一妖怪突然心软了呢?

柱子爹堆着笑脸称呼道小姐……

谁是小姐!

女……同志。老人站直了身,说我儿子都跟我说了,他从小最老实了,东西真是他弄坏的他肯定会承认……

承认就好!妖怪截过话头说,那就赶紧赔钱!

女同志,你看他也长了教训,这次能不能……柱子爹的身形不自觉地弓下来,像只离岸许久缺水又缺氧的虾米,声音里充满了卑微。柱子想起爹上次变成虾米还是在他托人给柱子找工作的时候。

搞坏了就要赔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赔我就去邮政部门投诉他!妖怪的眼里没有虾米。她往上扯了扯口罩,眼光又扫了一眼父子俩。

我儿子现在还在实习期,你说他摔坏了你买的东西,一次两次有可能,但是他已经赔了那么多次,这个月前前后后加起来都有几千块钱了,之后每次有你的快递他都会轻拿轻放,而且送的时候也是提前打了电话、有人在家才送,每次都是当面开箱验货的,你现在还说东西是他弄坏的就说不过去了!

什么叫那么多次!你的意思是我诬陷他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东西有问题,又不是我儿子弄的,你可以网上和卖家沟通,退货退款啊!现在不是都有那个……那个叫什么……柱子爹抠了一下脑壳还是没想起来那个词,只得看了一眼柱子。

七天……无……无理由退……退换货。柱子接过了话。

对对,七天无理由退换货。你可以退嘛!

退不退是我的事,但是东西在收到的时候就有问题,卖家也说发的时候是没问题的,人家做生意讲的是诚信,肯定不会骗我,那不是他是谁?我不找他赔找谁赔!妖怪话还没说完,转身进了屋。柱子一看这架势开始心慌气短起来。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拿着两样东西,一个是明晃晃的充电台灯,一个是巴掌大的塑料玩具车。

你看看——那辆颜色鲜艳又轻薄的塑料翻斗车玩具被放到了亮着的台灯下。妖怪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久才指着某一处说你看!这车门都有划痕了!你看这,还有这,这几道划痕难道不是他暴力投递才有的吗?

这个玩具车多少钱?我赔给你!老头子咬着牙说。以他常年收废品的经验,这东西就算全新的也不过三五块钱,就是个地摊货的质量,一次性的玩具。

好啊,这个玩具车是我送给孙子的礼物,现在送不成了,你耽误了我的事,我呢,大人不记小人过,赔三十吧。

三十?柱子爹张大了嘴巴,柱子攥紧了手。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三十了。从上班的第一天就派送她的件开始,从张胜利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和其他同事让他小心点开始,他就走进了妖怪精心布置的陷阱里,这陷阱虽不致命,但却挣不脱,跑不脱。这个妖怪就是在吸他的血,吃他的肉,但又不是一次喝干吃净,这样几乎每隔两天就上演一次的钝刀子割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列车停了没五分钟,车门关闭后,车又重新动了。柱子看人都坐定后去洗了把脸,冷水让他的脑壳清醒了很多,他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邗阳有一个和他有着相似遭遇的兄弟愿意和他交换“任务”,去完成“任务”,或许是他最后的希望。

柱子又掏出了词典,把那个做梦都能倒背如流的地址按原先约定好的密码编排规律转换成一长串数字,发给了荒岛孤人,然后又发了一条“0812/01-0291/01-0266/04-1638/02”,转换成汉字是:2点到站。

对方久久没有回信,柱子想应该是对方不方便或是没有看到,便定下心来刷刷新闻,见没什么新鲜事,他又进了“老实人”群。

老实人群的成员都是天南海北的快递小哥,但大部分是本省的,他们有的会在里面分享如何使用手机里的地图规划最佳送餐路线,也有人把自己被投诉的事情发到群里让大家长长经验教训,看到的人也会时不时出点主意,比如提议私了,和私了的时候怎么跟对方讨价还价。有的则分享理财产品,说光靠那点死工资是致不了富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关于挣钱,柱子原来更倾向爹说的钱的来路要干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是自从遇见了那个女妖怪,他才知道自己成了她的横财和夜草,不止他,群里的很多兄弟都和他一样。

“投诉”二字在快递业是个让人生怕的字眼,一次投诉相当于三天白干,扣钱不说,年底考核的时候要是被印上了“投诉”二字,那年终奖就别想要了。想起那些在路上飞驰时闯的红灯,还有投递延误时被客户骂的难听的话,都像噬血的巨兽在啃咬着柱子的五脏六腑。曾经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和同事们还有那些送外卖的骑手们闲聊过,他们当中好些人在刚做这份工作的时候也被投诉过,但是后来业务熟练了就好了。当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认为真的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在搬运的过程中不小心将客户的东西弄坏的。但是那个女人,那个连脸都没有露的女人,一而再再则三地说是他弄坏了她的东西,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几块钱的玩具,几块钱的手机壳,几块钱的餐具,最贵的要数那个折叠床了吧。那个床,他顶着大太阳一个人从一楼给她搬到五楼,从仓库取的时候他还特地拿泡沫裹了一层又一层,他好不容易打通了她的电话确定送上门的时间,又在她家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人才回来,她一回来拆开包裹后就拿着“探照灯”来给那张钢架床验伤……

你看这!还有这!女人指着一指半粗的钢管焊成的床几个毫不起眼的地方说有划痕,影响我使用了,万一哪天我睡在上面的时候床突然断了把我摔骨折了怎么办?

柱子笨拙地想要解释这床很结实,但是女人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提着灯叫嚣着让他赔钱。她的门虚掩着,也许是穿堂的风将门吹开了些,让他看到了她屋里那一地各色敞着口的塑料袋,接着一股混合着食物久放后将腐未腐让人作呕的怪味从门里飘了出来。这时她的手机又接二连三地响了,柱子这才听出来她还约了不同的快递员过来给她赔钱,有送生鲜的,有送餐的,也有送其他快递的,他这个送床的运气好,算是排在第一个。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前前后后共有八个快递员和外卖小哥过来给她赔钱道歉,那些单笔的赔偿金额多则百八十,少则十几块。

柱子那天也赔了,那些穿着蓝色或黄色制服、戴着头盔的兄弟们一个个像迴游的鱼,伸着拿着手机的胳膊争着给那个妖怪转钱,好像排在最后的就会被她拖到洞府里撕碎吞入腹中。回想起那天,柱子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被裹挟了,因为从那次以后,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那妖怪的快递,而每天固定的时间里,也都有很多鱼争着排在她的洞府前。


4

手机刷了两个多小时,荒岛孤人期间也回过信息,和柱子一样,他回的也是到达的时间,当然也是以数字密码的形式,接着两人又交换了任务执行对象的样貌特征,以防止任务出错。

终点站邗阳站到了,柱子根据提前查好的路线,转了几趟公交车,到中山路22号花园城时,正好是下午3点。这是个老旧小区,没有门禁,门口的岗亭里站着个五六十岁的大爷,手臂上戴着个红袖章,正在听收音机,柱子连装都不用装就进了小区。

12栋很好找,进了小区顺着车道往前走几十米就是。这里每栋楼都是四个单元,三单元应该就是从里往外数,倒数第二个。现在这个点,小区里没什么人走动,有也多是一些遛宠物的老年人。柱子抬头看了看,这小区线缆又多又乱,但好在没有摄像头,这让柱子的胆子又大了一些。

小区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口,南门冲着主街道,一出门就是一个公交车站。柱子猜测那个人应该就是每天从这坐公交去上班的。北门则紧挨着一个便民菜市场。柱子在小区里溜达了一圈,把布局摸了个七七八八,然后从北门出去,在一家小卖部里随便买了一些吃的,五六个最普通的牛皮纸小信封,一本方格信纸和一支笔,之后又折回小区从南门出去。柱子算了一下时间,还够他办些正事。于是他在附近找了一个最便宜的旅馆办理了入住。

房间里,柱子盘算着地形已经勘查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差等到晚上7点,就能确认她乘坐的是哪条公交线路,进而确定第二天早上他应该要出现的最晚时间了。同时他也已经想好了用什么方式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表白”。

是的,荒岛孤人说那人也是个女的。

自从进入社会以来,柱子就没怎么跟陌生的女性单独打过交道,更别说那个妖怪还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他结巴,那些跟他相过亲的姑娘们看不上他,所以他越发地不愿跟女性打交道,平时最多也就是跟客户确定一下送件时间。柱子并不内向,他也会在闲下来的时候跟同事们抽个烟,聊个天,烦闷的时候就刷刷短视频,或者看看新闻,偶尔也用手机软件画画简笔画。现在老天爷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用笔而不是用嘴去表达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信纸刚展开,柱子内心就滑过了一丝在犯罪边缘游走的刺激感,他开始兴奋起来。

柱子回想起这份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工作,现在却因为一个专吸老实人血的社会人渣而变得岌岌可危,如果不是群里有人提的建议,可能堵在心里的这口气他这辈子也出不了。他的不甘、不爽,他的痛苦、愤怒,都将被淹没,因为没有人会在乎他们这样一群为了一口吃的只能靠出卖体力满世界跑腿送货的人!

既然没有人在乎他们,那他们就自己在乎自己吧!

柱子的情绪已经拱得差不多了,关于被威胁投诉,被诬要所谓的赔偿,甚至多年来被同学欺负、被别人嘲笑的愤懑一下子堆满了胸腔。就在心跳就要不受控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群主多次提过的: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犯法。

是啊,我们不能犯法!!

他们虽然是垃圾,但是我们也不能犯法!

群里有兄弟这么形容过女妖怪这一类人。柱子无比同意那位兄弟的说法,他们只会趴在最低层的人身上吸他们的血!但是他又觉得她和垃圾有区别,因为很多垃圾在分类之后是可以被回收再利用的,而她,应该被冲到下水道!

下水道!柱子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他看过前两年那则骇人听闻的关于下水道的新闻,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邪恶的一面。

可是她不是人!她是妖怪,她会吸血!脑子里好像有另一个柱子。那样的垃圾就应该去死!

群里当然也有过这样的言论,并且一旦有人带头,跟着骂的人也越来越多。眼看着火被越燎越旺,群主终于出声了,他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犯法,过激的言论以后不允许再在群内出现。有人又呛呛了几句说群主这么胆小怕事?难道不应该给那些人点颜色看看吗?下面还有两个附和的,结果直接被群主踢出了群。群里安静了,良久之后,有一个叫“小布丁”的,发了一篇名为《老实人应该守望相助》的长文,里面详细给出了可行性的办法,其中字典和密码就是文中的一部分内容。

柱子很想在信上骂你这么缺钱为什么不去卖、不去抢银行,又想骂你每天诬这点快递,明明收到了但每次都谎称没有收到,这撑死了百八十块钱的东西就能买下你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人的脸面?柱子还想骂,难道你的父母都是不要脸的人,你就是他们靠诬人钱财才养这么大的吧!但最后,柱子收住了怒火,他规规矩矩地从第一行开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第一封匿名信:

亲爱的女士,你好!(柱子很庆幸写信的格式他没忘)

曾经,在很多年以前,猪肉里寄生过一种虫子,它的名字叫做猪肉绦虫,它是白色的,身体又扁又长,如果它不动的话,它可能会被当成一条宽面条。这种虫子终生看不见阳光,只能寄生在哺乳动物的体内,通常是在小肠和大肠里,它们有时候与半消化的食物待在一起,有时候与大便待在一起,所以人们常常分不清哪些是渣渣,哪些是大便,哪些是它们。

因为它们的危害太大,所以国家出台了管治政策,现在这种寄生的虫子已经基本消失了!但总有法律监管不到的地方,让这些漏网之虫有机可趁。

看到这里,你一定很好奇我是谁。我就是专门驱除猪肉绦虫的药,而你就是沾了屎的猪肉绦虫,一种专门靠寄生生存的可怜虫子!

柱子还在最下面画了一条卷曲的猪肉绦虫,虽然是黑色的,但是那虫子被它画得又扁又长,同时还画了眼睛,身体旁边还点缀了一些泥状物,看起来相当恶心。

第一封信写得毫无阻滞,甚至可以说是一气呵成,柱子的心里畅快了不少,仿佛他现在不是什么天生结巴的快递员,而是一个拥有收妖神通、法力高深的道士,他写的也不是什么匿名信,而是能让那个女妖怪灰飞烟灭的灵符!

在信念感的加持下,柱子又写下了第二封:

亲爱的绦虫女士,昨天的信相信你已经看到了。昨天把你当成了猪肉绦虫,是我的不对,你怎么能是猪肉绦虫呢,你应该是螨虫!

螨虫是一种很小很小的虫子,人类的肉眼看不到,这就说明你的同类经常藏身于人类看不到的地方,这一点和猪肉绦虫有点类似,也是见不得光。它们以人类的皮屑为食,整天吃了就拉,拉了就吃,天天与自己的粪便和自己的残肢断体待在一起。它们不但寄生在人体的表皮,甚至还让人类患上皮肤病。这就相当可恶了,你这个超级大螨虫和你的同类一样不但利用规则的漏洞躲在暗处欺负老实人,不劳而获,还让我们人类生病。一遇到你们我们就恶心,你说你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跟昨天一样好奇我到底是谁。既然今天你已经变成了螨虫,那我当然就是太阳光,专门让你们这些见不得光的臭虫曝露在阳光之下!

柱子同样在信的末尾画了几只脚朝天的螨虫,它们腿脚下垂,触须也下垂,最绝的是柱子还给它们加了一张伸着耷拉舌头的嘴,一看就是死虫子。

如果说前两封包含了柱子收敛之后的怒火,这第三封就比前两封简单粗暴多了,它不像前两封那么规矩地写在格子里,而是从信纸的正中间开始起笔,每个字都超出了格子,比原先大了数十号,并且每个字的每个笔划都被多次重复添笔,使得那三行字看起来又显眼又有点触目惊心:

你这么欺负老实人,你楼上和楼下的邻居知道吗!!!

你这么欺负老实人,你公司领导知道吗!!!!!

你这么欺负老实人,你家里人知道吗!!!!!!!!

柱子将三封信分别装到三个信封里,信封上既没有写地址,也没有写收件人,但是每个信封外都画了一双大大的鹰眼,让人一看就觉得被那双眼睛盯着,很不舒服。

做完这一切,柱子像闭关修炼多日后刚出关的武林人士,一口气进入身体后,又顺着原路从气管返回,他清楚地知道,今天的柱子和以往的柱子已经不一样了。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6点,天色渐暗。柱子来到了花园城小区南门外的那个公交站,他像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人,站在站牌下等待着。

柱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居然也可以这么有耐心地去做一件事。跟以往把车开到时速上限完全不同,现在的他不用跟时间赛跑,也不用担心车里的件因为投递超时而被投诉。他的目光从这个路口来来往往的车辆转移到某个背着书包放学的孩子,再转移到牵着孩子小手的穿着漂亮裙子的微笑着的女士,他的内心因为这一对母子的出现而变得极其平静。在这个陌生的城镇里,在这个陌生的站牌下,在这个晚高峰的时刻,有很多人与他擦肩而过,有很多人从公交车上下来,也有很多人从这一站上车。他与他们大概率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即便再见,也不会认识对方。而那个将要接收他信件的女人,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一抬眼的视线里。

柱子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多多少少令柱子有些惊讶,可能是在心里无数次地想描画过她的样子,也可能是小学美术老师说的是对的,他在画画方面有天份,仅凭荒岛孤人的描述就能将她从人群中认出来。

她个子不高,一米五左右,长发,一脸浓妆,身上一股浓得令人作呕的香水味,一双鞋底足有十公分厚的松糕鞋。柱子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正好七点一刻。

她挤出了人群,离开了公交站,进了小区的南门,柱子不近不远地跟着她,没想到她并没有往12栋拐,而是径直朝北门而去。柱子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但是他又不死心,直到听到她接了一个物流的客服电话后才确认她就是他要等的人。她和荒岛孤人说的一样,从头到尾一直在跟客服说那些快递她一个都没有收到,快递员也不是当面投递的,现在东西丢了,当然要快递员赔偿云云。十多分钟后,电话终于挂了,柱子又一路跟着她买完菜后才回到12栋3单元楼下。柱子并没有跟着她上楼,而是看着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最后亮到六楼。柱子转身返回了旅馆,倒头就睡,直到手机闹钟把他吵醒,他才起身。现在是夜里2点,正常人睡得正香的时候。

柱子返回了花园城,在经过南门的时候他特意压低了头,好在门卫大爷正在打瞌睡,并没看到他。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12栋3单元,上了六楼,把写好的第一封信从601的门缝里塞进去后,又原路返回了旅馆。第二天一大早,在早高峰到来之前,柱子又出现在了花园城的南门外,他看到了那个女人正准备从小区里出来。他提前走到公交车站牌处,乘她挤着人群准备上车的时候,把第二封信塞到了她外套口袋里。看着公交车绝尘而去,柱子又回到了小区里……

尾声

邗阳的火车站并不比临县的大多少,同样的等待,同样在打扫的保洁大妈明明才是不到24小时前发生的事,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柱子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回家的路总是那么熟悉,天擦黑时,柱子从地道桥走上来,他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灯是亮着的。

一周之后,柱子还在纳闷那个妖怪现在怎么不网购了,有同事告诉他,那个神憎鬼厌的女人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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