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意识到父亲在我生命中留下了多少不可磨灭的印记和影响时,我也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不能再和他用撒娇表示我对他的爱,而只能默默的,关心他,记下他的每个喜好。
前不久,父亲和我面对面坐着,我们一人一杯饮料,两碟小菜。这是我脑海里我们父子俩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聊聊天。
那个晚上,父亲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父亲是个建筑工人。其实他也并不想做这样的体力活的,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多少总有些病根。可父亲没什么学历,为了养家糊口,只能如此。他不是什么包工头,更没有什么小权力,有的只是年轻点的工人称呼他一声:“大哥”。我记得,还是在我上学的时候,有次放学早了,去父亲的工地找他。那天的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等我到工地的时候,明明太阳还没有落山,光亮却渐渐消失了,像是那些厚重的乌云,贪婪的吸走了仅存的那些阳光一般。可没到时间,工地也不舍得开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我站在工地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父亲告诉过我,那里面不安全。于是我就站在那里往里面看,看了好久,才找到父亲的身影。
他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砖头和工具,在给别人砌墙。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跪着,但是在四周漆黑的环境里,我却能清楚的看到,父亲紧皱着的眉头,脸上的汗水,还有因为脱力而颤抖的手。他的背弓得厉害,像是棵被压弯的树。
那天晚上,父亲是被我搀扶着回家的。到家后,父亲坐在床上,我才看清,他的脚踝已经肿的像个馒头一样。我局促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父亲为了挣钱养活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我摸了摸裤兜里父亲前一天才给我的零用钱。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的不易。那时候上学,我看到同班同学都买的小零食,还有新的衣服文具,内心还会怪他抠门,不多给我些钱。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去过父亲的工地。我拼了命的学习,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再补上的裤子,用着小橡皮头。我不觉得苦,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不好意思的事,反倒是有些同学,还会故意到我课桌前面来笑话我。但我只觉得他们无聊。
父亲弓着背的身影,陪伴我走过了好几个年头。连带着他那件好久都没有换过的,破旧的灰色的褂子。
父亲也当过渔民。那时候村里正掀起这股子热潮,父亲听说了这件事后也去了。每年夏天,我都能看到父亲搞鱼苗繁殖。可这些鱼苗哪有那么好养活,娇贵的很。一开始父亲也不得要领,赔了钱。但他看别人都挣了钱,那时候我也大了些。我明白,父亲是想多给我置办些新衣服。我劝过他,可父亲异常坚定的眼神让我没法拒绝。
那段时间,他总穿着那件灰褂子,很早就出门了。
后来,父亲渐渐掌握了技巧,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给鱼苗换水,喂食,遮光,换水。别人看到的是父亲挣了钱,我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可我看到的是,父亲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只能在闲暇的时候靠在床边眯一会。我每天回到家,看到父亲晒得黝黑,又瘦,总觉得每一天他脸上的皱纹都在变多。
我有了新衣服,可父亲依旧是那件灰色的褂子。他挣了钱也会给我当零花钱,我就背着他买了衣服想让他换上。
“儿子长大了”
“没事,这件洗洗还能穿。”
父亲是这样跟我说的。而那件新衣服,被他放在枕头边上,叠得整齐。
我总想,父亲的肩膀,到底能抗住多少、多重的担子。为什么他总能坚持,坚持了大半辈子,忙忙碌碌,他不累吗?
小时候,还是九十年代。那时候穷,我就总是坐在板凳上,问父亲有没有什么能吃的。直到有一天,父亲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袋子梨。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弄到的,但是第二天当我出去的时候,村子里都在说,那些梨子是父亲偷来的。我也还小,就听了他们的话,信以为真。
也许是出于好玩,也许是别的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村里到处乱喊,说我爸是小偷,偷东西。父亲也听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的,把剩下的几个梨收了起来,放在窗台晒成梨干。
后来,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父亲也没有因此责罚我。但很多年后的这个晚上,当我们又提起这个话题时,父亲才告诉我,那个时候为了生存,很多很多人都去一个没有人看管的山上摘梨子。父亲听闻也去了,只是他腿脚不便,这个过程变得艰辛了许多。
看着父亲淡然的说出这件事,我才明白,他是为了我才去摘梨子的,可误会他并且大肆宣扬的人也是我。这么多年,父亲心里始终有这样一个心结,可他却没有告诉我,只是默默的承受着。而我,我张口,却说不出一句道歉。
父亲的爱让我震撼,让我动容。我知道父爱如山,坚定而又隐忍。可我没有想到,我的父亲,他的爱,竟是这样的厚重。他就像空气一般,无声无息,包裹在我的周围,无处不在。
还没有成为父亲,可快要到而立之年的我,也终是明白了父亲的责任,
是爱,是守护,是默不作声的护着孩子一生周全。
这个晚上,我再次仔细的端详父亲。他脸上的皱纹,粗糙的双手,还有常年劳累而患有隐疾的腿脚。
它们是岁月雕刻在父亲身上的伤口,一点点放尽全身的血液,可父亲还是带着它们朝天涯尽头走过去。它们是父亲身上雕琢的花纹,是他身上耀眼的勋章。
而我的父亲,他是日光下,地球上,世界里最最平凡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