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有一种感觉,不是孤独,也不是寂寞,更不是被忘却的遗憾。它让事情变得不是事情本身,而只是一个触发点,而且它触发的还是不可理解不可领会不可描绘不可陈述不可再现的一切。
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包括冯延巳他自己。他只能说这是一种“闲情”,然后很惆怅地表现出来。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旧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鹊踏枝》)
这首词写的是什么?词的第一句话就做了回答:就是“闲情”。这“闲情”可能是内心深处涌起的一种无端的空虚和惆怅,也有可能是冰雪初融万物复苏后的男女思念之情。不管是哪种“闲情”,总之,这闲情已蕴聚在心头很久了,本以为已将它抛弃,可春天的风物又触动了这“闲情”敏感的触须,那旧日的惆怅闲情又升腾起来。
春日闲愁,虽花枝招展,却无法宣泄。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这是一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这谓我何求”的可遇不可求的心境,只能静静地感受,就是不可道破。曹丕在《善哉行》中写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也是一种“忧来无方”的闲情,却也只是一种抽象的情事,所以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无法言说,更不用说如何把握了。说这闲情是对心上人的思念吧,那它便是爱情,而且这爱情是一棵苦楝树吧,旧叶子落不去,新叶子也长不出来,所以到了春天,能不“惆怅还依旧”吗?于是,苦苦等待着苦楝花的凋落,谁知树上的鸟叫声依然,击碎了词人难眠的梦境,也只能“惆怅还依旧”了。
千回百折的倾诉后,依旧还是一棵在痛苦的重压下苦苦挣扎而又无力摆脱的灵魂,只有“旧日花前常病酒”了,沉醉麻木后,还怯怯地反问了自己一句“不辞镜里朱颜瘦”?
“病酒”是饮酒沉醉的意思。《晏子春秋·谏上三》:“景公饮酒,酲,三日而后发。晏子见曰:‘君病酒乎?’公曰:‘然。’”这位既奇怪又爽快,喝了酒三天之后才醉,也不像那些喝醉了酒却拼命叫嚷着自己没醉的人,立刻就承认了。延巳倒是有点优柔寡断,“敢辞”二字便道出了他缱绻的情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知道花依旧,虽称“旧日花前”,但这花永远不会是他痛苦的回忆,只是看花忆人,不由得便借酒浇愁了。爱之深,思之切,心上人啊,你可以爱,可以恨,但为什么会选择冷漠,还在那遥远的远方?
同旧花一样,衰柳、残荷、败芦、枯叶只是生命的游戏。可是,爱不是游戏,延巳可以无视花的凋谢,柳的衰败,但对于爱,他“敢辞”吗?不敢,就连朱颜消瘦,爱的附带品,出现在镜中时,他都不由自主地害怕了。这种爱的闲情,像一首烟雾缭绕的小令,从那爱情的典故里走来,你舍得她朱颜消瘦吗?
直到耳畔有鸟声清脆,莺啼燕啭,才微微缓过神来。光线从柳树的罅隙中流淌出来,冷凝后沉淀下来如静尘。感受出“河畔青芜堤上柳”的韵味后,延巳才记起“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青青河边草,绿得浓淡老嫩,深浅明暗,有层有次。那淡绿,那油绿,那墨绿,那翠绿,那碧绿,绿得浓烈不安。袅娜堤上柳,颜色也有深浅,万绿丛中一层层的深或一层层的浅,深的葱葱郁郁,油绿欲滴,浅的仿佛玻璃似的透明,深浅相同,正构成了柳间绚丽多姿的世界。想必,延巳的这新愁是由这深深浅浅的绿不由地勾引出来的,春愁,应解作春天的分娩,并蕴藏着无穷的生命的躁动,一如那柳青草碧。
这新愁也许是延巳与情人永铭心头的一种心灵感应,也许仅仅是春天中那蓬勃生机的一种冲涌,并与延巳昔日那新鲜生动的情爱之间有着某种契合。那一刻,景色被抹了茶绿,回忆伊人时,心又被探了底。所以,“河畔青芜堤上柳”是象征词人自己愁苦的永远萌生,永无止境,“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已是灵魂的悲怆而无奈的呐喊。在孤独、寂寞、凄凉的境界中,人于陌然中茫然。
眷恋转变成了凄迷。“旧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楼、风、月是孤独迷惘的象征。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延巳也是,独立小楼,风之满拂衣袖,新月上林梢,行人已归去。风,正如涌动的心潮,将孤寂之情更浓郁地弥漫出来,并且一腔闲情难以诉说。
这时候,没有了午后炽热的阳光,也没有了空气中咄咄逼人的青草味,清脆的鸟声也不再如影随形,而是,月像梨花柔红,星像雏菊黝青,一切都已经过洗涤,经过淬煅,变得爽朗、洁净了。即使闲情无法诉说,延巳还是恨恨地咀嚼着人生:生竟是无尽期的惆怅,无尽期的担心,无尽期的重复与厌倦。能否一把扼住闲愁的咽喉,置之于死地,并听它在光天化日之下绝望地发出最后的咆哮?
终是不能,它犹如披着华丽外表的幽灵,在不经意间,已偷偷侵袭了你本紧锁的心灵城池,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传播蔓延。从花间到柳上,从晴空到幽夜,除非你睡去,不,在梦中,它都不忘狠狠地咬你一口,然后邪邪地从你梦中退出,那时的你,已是醒然,并继续承受着它给你带来的煎熬和拷问。
无法抛掷的闲愁,正应如此。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不能明确闲情的种种。其实借爱情将延巳的《鹊踏枝》中的心境表现出来,是冒失和肤浅的,因为这首词字面上并未涉及具体的情事,它表现的这种怅然自失、无由解脱的愁苦之情是挖掘不尽的,应为世人所共有。这郁抑倘恍、若隐若显的闲情没有借助于辞藻的渲染,而是在心灵最细微的颤动中去发现和捕捉,然后千回百折地曲曲道出,潜入人的心底。
当时,冯延巳身为南朝宰相,一方面,受周、宋威胁,南唐风雨飘摇苟且偷生,另一方面,冯延巳自身又在党朋倾轧中屡遭贬斥,面对现实,忧患意识不得不深,面对未来,茫然、消沉便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所以,从深层次讲,《鹊踏枝》中延巳不确指的闲愁因素应该和他当时忧患的情境有很大关系。可能他心里明白,但不愿说明,只说自己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许多闲愁,这便应了其词为“皆贤人君子不得志发愤之所为作”(张采田《曼陀罗寱词序》)。可能延巳真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忧愁,只知道想忧愁了便忧愁了,黑暗处境只是忧愁的底色,那么这便应了王国维说冯词“堂芜特大”的特点,即谓其忧患意识的不确指而产生的巨大涵括性。
很多时候,人总是忧患着的,心中莫名其妙地荡漾着不安全感和紧张感,尽管稍微冷静后知道此刻的自己活得还是很好,但一转首的刹那,那惆怅之情和失落之感,又在不经意间成为不速之客。随后,它隔三岔五地叩开你的心扉,登门拜访。不想让它在心中窝藏得太久,但已沉迷于它的悲情之美。莫非,它已转化为心中的一种禅?
如果真的爱上了这份闲愁,则莫抛弃,或许它才是虚幻人生中的真实情愫,也不管惆怅依旧了!
20岁时,特别真诚地想成为一名文字工作者,于是一时兴起写下了这本文集《如此多情》。经历了几年的折腾和成长,现在来看,真是忍不住嘲笑自己当年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和华而不实,却又不忍将其置于冰冷的硬盘里终不见天日,于此,鼓起勇气让沉寂多年的它们也出来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