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审判
那些阴魂不散的绝望和恐惧,是我目前无精打采的主要来源。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说:“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照这个情形下去,我甚至对于幸福的想象都会退避三舍。无耻不是卑鄙者的见证,软弱才是。所谓“卑鄙者”云云,不过是怯于直接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转而寻求其他间接的安慰罢了。也许不要脸的行径能增加达成目的时的快感,但终究与“痛快”失之交臂,狡黠而又得意的笑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失落——唯有自己最是明白,光明正大的悲伤与奋力佯装的狂喜之间仅有的联系是什么。软弱使我选择了后者,我的面容在笑,可我知道我再难打起精神来。
这天我做了个梦。
阶层分明的审判庭里坐满了人,我头顶着洁白光辉,站在最高处俯视,义正言辞地说道:“那个人!你可知自己有罪?”
底下唯一勉强称得上是“站着”的那人,手上像表演魔术般捆了无数圈铁链,脚下不应景地踩着独轮车。他形容枯槁,定是嫌犯无疑,但我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
“你可知自己有罪?”我加大了音量,胸腔里充斥着一股愤懑之气。
嫌犯依旧无视我的质问,我有些怒了。
“吾等降福祉于你,为何你不好好怜爱,奉为珍宝,反而恶意玩弄,弃如敝履!你可知罪!”审判庭上雷声轰鸣,观望者的祷告和神明的责怪有同等功效。
嫌犯笑了,他竟然笑了。尽管我没办法看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厌恶的自以为是的气息,那是对整个审判庭的藐视,是对神的不敬!我愤怒地拍了下桌子,继而示意看押者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以示威严。
于是他被吊了起来,独轮车却仍然被他骑在脚下,脏乱的头发被四周纯白的墙壁映得油光锃亮。他依然轻蔑地笑着,使我确信着的,是那终于露出面目的上翘着的嘴角。这简直欺人太甚!
怒意几乎要从眼眶里激射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给他的身体掏个大洞。我拿起桌上的法槌,以一种近乎刁钻的角度朝着嫌犯扔了过去,台下响起惊雷般的掌声。
嫌犯没有躲避,甚至于身体都没有丝毫多余的颤动,那法槌不偏不倚,正巧打在了他的脸上,台下惊呼。
“你可知自己有罪!”我近乎咆哮着说道。
嫌犯的双腿突然滞住了,脚下的独轮车随即落了下来,他手上的铁链竟像条蛇般自主地扭动起来,叮里咣啷一阵脆响。铁链逐渐舒展,被嫌犯握在手中,随着他的双脚着地,竟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威压。
我眉头一皱,只觉得自己突然悬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也是站着的……
二十二、世人皆苦
徐曼绮最近有些苦恼。,准确来说,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正宗”的苦恼。这苦恼来源于她的好朋友——赵莉。
她一直觉得赵莉骨子里是诗意的,所以当赵莉和她说自己要学文科时,她甚至有些高兴。哪怕赵莉怕她伤心还安慰她,拍着她的肩膀说着以后不在一个班了,也依旧是好朋友之类的话。当时她连连点头,衷心的祝福着。可现在,赵莉趴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像赵莉那般洒脱地安慰朋友了。
她想不明白,为何好朋友的爸妈会对“文科”抱有这么大的偏见,以至于当着老师的面说出“都是死记硬背,脑子不好使的人学的东西”这种话来。时至今日,她终于发现,那些学校里藏着的病毒性癔症还能存在,恰恰就是这种毫无由来的自信和偏见所养活的。她就不明白了,理科生体内流淌着的血难道天生比文科生高贵些吗?通往未来的某些选项被贴上了“逃避”的标签,这和某些打着“人道主义”吆喝着和平却暗地里做些败德勾当的人一样恶心。
如果进化论是正确的话,按照赵莉爸妈的话来说:文科难找工作,容易被社会淘汰。那这个世界赖以建立的文明和秩序,是不是也要随之消亡呢?她真想在学校的围墙上刷上一条标语:“学文学理都一样,文理都是学知识。”
她无法理解别人的想法,却对赵莉此刻的心情再理解不过。赵莉曾和徐曼绮说,她想成为一个作家,把脑子里的想法悉数记下,若是再找到几个读过后能产生些许共鸣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可如今呢?世上就要少了个未来的作家,多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了!
“曼绮,你觉得我有错吗?”赵莉突然开口问道,语气里夹杂着的委屈听着就让人心疼。
“你没错,选择自己想要的,哪里错了。”徐曼绮抱住赵莉,轻抚着她的背。也许是阴天的缘故,宿舍里显得有些阴沉,她感到赵莉的胸口起伏得极为吃力,这空气闷得让人呼吸不畅,连带着徐曼绮自己也不由得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但是他们觉得我错了。”赵莉说,咬字似乎更清楚了些。
徐曼绮不知道赵莉说的“他们”指的是谁,是她的父母,还是那些默许了这些行为甚至添油加醋的人,总之是让她感到不自然的那一类人。她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张笑脸,这些面孔有些陌生,却都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一些胡话,意图营造一种亲切的氛围。徐曼绮恍惚间认为自己是不是失忆了,也许自己真的认识他们也不一定。
“你没错,是他们错了。学校总要开文科班,哪怕他们嘴上说着学理科好之类的话,却还是无法阻止这件事情发生的。”
“可我的意向表被改了。世上有悲剧被阻止,也有悲剧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莉莉,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如果连你也觉得这是件不好的事情的话,那不正遂了他们的意,和他们的目的不谋而合了吗?”
“这只不过是两年而已,如果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不妨往好处想想。亚里士多德不也是个哲学家吗?我们现在被很多东西束缚住了,而且暂时没有办法挣脱,我们是被困在冰里的水,可总有那么一天,阳光照进冰窟的时候,世界会向我们证明,水终究是比冰要自由的。在那之前,我们只能忍受,期盼着破冰而出时的畅快,坚冰会为此感到惭愧的。”
赵莉点了点头,终于不再抽泣:“会有那么一天的。”
徐曼绮一听到这句话,也便放下心了。说到底,上天还不确定有没有夺去一个未来的作家,却实实在在地给她留下了一个知心朋友,已经算是待她不薄了。
戏剧般的事情发生了:几天之后,学校发现文科意向的学生实在太少,甚至凑不齐四个班的标准配置。于是老师们又纷纷吹嘘起文科的好处来,甚至于老张还亲自打电话去劝说了赵莉的父母,说要尊重孩子的选择,学文科也是极有前途的。但他终究还是失败了,这件事是赵莉告诉徐曼绮的。因为那天下午,老张便找了赵莉谈话,一方面好好和她聊了聊未来的计划,鼓励她不要灰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方面和她谈了关于她父母的事,告诉她不要有压力,彼此相互理解才能有利于问题的解决。总之,现在赵莉可以和徐曼绮一样,可以说自己是个理科生了。
对于这件事情,陈枫也和徐曼绮谈论了他的看法。这让徐曼绮再次苦恼起来。
陈枫其实也并没有说错什么,他只是认为这件事情要是一开始就和父母商量好,便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当然这本身是无可厚非的,但终究和徐曼绮想的答案不太一致。归根结底,陈枫认为问题出在沟通上,而徐曼绮却深信心里的偏见才是症结所在。
自己是不是想的有些太过于阴暗了呢?
她看着陈枫一如既往的欢快地笑着,好奇的同时生出一丝羡慕的情绪。她向往成为一个快乐而简单的人,就像自己平时所表现的那样。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开始怀疑,究竟自己是真的渴望那些听上去能让人身心愉悦的东西,还是说这一切仅仅是其他人的期盼或提倡而已。她知道自己想的有些太多了,但思绪的藤蔓总是不由自主地延伸到那些看不见的地方。这是时间带来的苦恼,如果说这就意味着成长,那是不是证明着自己现在还是不成熟的呢?不成熟的想法,不成熟的行为,甚至不成熟的情感……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怕自己到时候不敢面对陈枫,也没办法再一如既往地沉浸在他的笑里。
她看着窗外的树木发呆,开始想一些别的事。她看到了一只小精灵坐在树杈上,悠闲的晃着脚丫,时不时抬头对自己摆个鬼脸。它也许是歇够了,透明的翅膀在空中扑腾几下之后,便晃晃悠悠地朝着太阳来的方向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