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爸已离开半个月了。
每每路过医院,看着病房大楼,总觉得和爸相处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推着十四楼的病床乘电梯去血透室,趁着阳光帮爸翻身、敲背,拎着保温杯的粥匆匆送往病房,回应着爸微弱的叫唤,握着他干枯却温热的手……
昨日,到墓地给爸上香,虽是第四次来了,看着阳光下冰冷的墓碑还是有些陌生,又觉得爸离开很久了,久得都快记不清爸最后的模样了。
这半个月经历了太多片断,若远若近,若近若远,不敢触碰,不愿回首,但又刻骨铭心……
12月14日晚,爸意识丧失,病危回家,躺在他熟悉的床榻上。妈半倚床头低声抽泣,侧身握着爸的手,就像哄孩子睡觉似的,大姐蜷在床尾的躺椅上,我靠在床边的圈椅中,四个人一个屋,静静地守着爸,守着寒夜。妈一直默默垂泪,我边安慰妈边假装坚强,内心却泪流成河。我们知道不可能有奇迹发生。爸出奇地安静,头侧向着妈,仿佛十分安心。半夜,昏迷已久的爸突然睁开眼扫视着我们,扫视着屋子,我们急切地呼唤着,妈指着我们,问爸是否认识,在台灯昏黄的灯光下,爸面带微笑,用一贯温和的声音逐个唤了我们的名字,又匆匆地,沉沉闭上了眼,至此再没开口。
12月15日,爸的状况越来越差,完全昏迷,呼吸亦十分急促,中午12点半全身抽搐,眼看就要过去。家人哭喊着告诉他最疼爱的外甥马上就到,爸好像是听懂了,愣是挺住了,与死神擦肩而过。下午7点,三个外甥分别从成都、杭州、南京赶到身边,大声地叫唤“外公、外公”。7点50分,爸停止了呼吸,享年79岁。
与疾病抗争了十二年,受了太多太多的苦,爸都咬着呀没吱一声,始终无比配合治疗,因为爸太眷恋这个世界了。记得胃切除术后第一次在ICU,刚拔掉气管插管,爸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这种痛苦无以言表,等我病好些,我定要将这诗意的世界后面的世界写出来。第三次病重在ICU,拔掉了两天两夜的气管插管,爸又用微弱的声音问毛哥:台湾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如今,再也无从得知这诗意后的世界,新买的轮椅、养生壶还没用上,台湾也没回归,爸却带着对家人的无比眷恋,带着对这个世界万分的不舍,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爸的一生是辛苦的。童年随父背井离乡,从青田来到遂昌,在金岸村破庙中栖身,受尽世态炎凉,尝遍人间疾苦。好在爸刻苦读书,考上师范,谋得了一份工作,但半工半农家庭,教书那点微薄的工资,再节俭也支撑不了五口之家的生存。记忆中,外地教书的爸每周五伴着夜色回家,周六周日不是在田里干农活,就是上山砍柴,永远是一身脏、一身汗,周日晚载着满身疲惫又匆匆赶回学校。八九年,大姐参加工作,家境渐渐好转。二零零一年,爸正式退休。本该颐养天年,却好景不长。二零零八年开始血液透析,每周三次,每次四小时,医院成了半个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二零一四年爸查出胃癌,去年开始胃出血病情反复,今年十月迫不得已实行了胃部分切除术。手术后两个多月,三进ICU,两次气管插管,全身仅剩皮包骨,护士打针都无从下手,十个手指头测血糖戳到全是乌青,遭受痛苦惨不忍睹。
爸的一生虽然辛苦,但又是幸运的。
幸运地沐浴了共产党的恩泽,读到师范,当了人民教师,从事了自己喜欢的职业;幸运地遇见了文学,藉着对文学的热爱度过那些艰苦的岁月及这些年病痛的日子,将对生活的敬畏和感知流淌笔间,化为诗,化为词;幸运地在生命最后的岁月得到那么多敬业的医护人员细心的医护,温暖的关爱。
爸最最幸运的是这辈子遇见了妈。虽是媒妁之言,口头上吵闹大半辈子,但是妈用聪慧、贤良、能干,给了爸,给我们撑起一个完整的家,从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中将三个孩子拉扯成人、成家,将漏风滴雨的老屋建成窗明几净的新房,灯火可亲,家风蔚然。爸最后的七个月,疾病严峻地考验着一家人的精力,二十四小时的陪护、端茶倒水、接屎倒尿,73岁的老妈完全忘我,成了陪护的主力,为了照顾子女上班,几乎自己白加黑地陪,多少个夜晚将130多斤的身体塞在病房狭窄的陪护椅上,无微不至地照顾,陪伴在爸身边。
爸生病的日子,全家人生活失去了节奏。如今,爸离开了,全家人生活失去了重心。
爸离开的这些天,很少做梦的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总觉得会梦到爸,他应该会嘱咐点什么,比如好好照顾妈,好好培养孩子。
然而,始终没有。
就这样,
没有告别,却永远、永远地告别了。
爸,愿你在天堂没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