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1855年,美国西雅图酋长,为印第安土地部落的购买案,写信给富兰克林·皮尔斯总统,信里有这样两句话:
如果在夜晚,听不到三声夜鹰优美的叫声,或者青蛙在池畔的争吵,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的窗外,是机器间歇的轰鸣声,铁钻机钻钢筋水泥,滋、滋、滋,节奏达达达,强劲有力,要将硬水泥地钻通,仿佛要将你的心脏一起钻碎。
这种建筑的声音,装修的声音,在城市的随便哪个角落,随时都能听见。几乎所有的人都烦噪声,但又在不遗余力地制造噪声。用科技的手段来对抗噪声,虽然小有成就,但力度,并没有像人类对待治理癌症那样重视。
于是,我们都很向往一种环境,一种安静的环境,想那苍穹下,一望无际,满地青草和鲜花,只有蓝天和白云,还有飞鸟在陪伴我们,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门对千棵竹,闭门即深山。这纯属奢侈,要在当下的社会,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很难,今日,宁静就像那些濒临灭绝的物种一样。
穆雷·谢弗在 《世界的调音》 里曾经提议,把能否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列为城市的噪音标准之一。他的意思可以这么理解:我们居住的地方,应该安静到足以听到自己或者他人走路的声音。然而,除了那些无人烟的荒漠高原外,各种机器,就是主导我们当今世界的主要声音。
到哪里可以找到安静呢?绝对的安静肯定没有,地球上最安静的地方,应该是实验室,美国欧菲尔实验公司有个无响室,位于明尼阿波利斯的边远地带,底噪只有负九加权分贝。
尽管安静是奢侈品,但我们很多人,还是在不断寻找自然的宁静点,美国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也在找,他几十年都致力于寻找寂静的声音,寻找那一平方英寸的寂静。
我将汉普顿的这种行为,当作一种实验。
2005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那一天,他独自到美国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雨林,在距离游客中心大约三英里的地方,将印第安部落长老送给他的一块小红石,放到一根圆木上,并将那里命名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他设下这个标记,希望对这个偏远荒地的自然声境有助于保持和管理。他会定期到那里,监测可能入侵的各种噪音,记录下噪声发生的时间,还尝试确认噪音的来源,再用电子邮件通知对方,向他们解释保存仅余的自然寂静声音的重要性,请他们自我约束,他还会随信附上一张有声CD,上面有噪音入侵的实况。
汉普顿录制声音,已经超过二十五年,他的声音图书馆里,藏有三千GB的声音,包括蝴蝶鼓动翅膀的声音,如雷瀑布的轰鸣声,一片漂浮的叶子细微的声响,草原幼狼低柔的咕咕声,传授花粉的昆虫拍扑翅膀时带起的柔和声,等等,可以说是库纳万籁。
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有什么实际意义吗?在大部分不理解的人看来,这就是矫情,或者是小题大做,或者是愚蠢。汉普顿却认为,如果能保存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就能减少一千平方英里内的噪音污染!也就是说,大自然的寂静,是能够支配许多平方英里所在的。
他的体验是,一个安静的地方,能让人的感觉全部打开,万物也会生动起来。
汉普顿的记录告诉我们,在美国要找到连续十五分钟以上的寂静,极度困难,在欧洲,这种寂静,更是早已绝迹,现在大部分地方,已经完全没有安静的氛围,反而是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存在着一种以上的噪音来源。
我们来看看,这个声音生态学家的敏捷听觉。这是一次平常的记录,在他的一平方英寸目标点——
五十英尺外,传来西方鹪鹩的叫声,四十加权分贝。
三十英尺外,传来红胸币鸟和栗背山雀的叫声,四十五加权分贝。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一架直升机,沿霍河河谷的北脊飞过,五十加权分贝。
大叶枫林里,强风从河谷吹来,每片叶子从六英尺高掉落到蕨叶上,平均会发出三十加权分贝的声响。
单只熊蜂嗡嗡飞过,音量可能在三十四至四十四加权分贝。
整个早上,他都在静静观察周遭的自然奇景,三十英尺外有一只树蛙,五十五加权分贝,它的声音几乎跟人类平常的聊天一样大,听得很清楚,缓慢,从容,清晰,类似干橡皮绞动的声音。
他开始搜寻麋鹿。他朝步道走了一小段,这时,从低矮的白珠树丛里,传来一种微弱、干脆、叮叮咚咚的新声音,他立刻静止不动。仔细搜寻后,他发现,树丛上,有一些铁杉的针叶,抬头看,它们是从一百英尺以上的高空掉落的。
在一般人眼里,做这些事情,且持续数十年,是不是有点枯燥无味呢?呵,这得看怎么理解了。汉普顿眼中的寂静,是一块神圣的地方,他记录并极力保护那一平方英寸,是因为他比我们常人,对寂静有更深刻的理解。
他理解的寂静,有内在和外在两种。
内在寂静,是尊重生命的感觉。我们可以带着这种感觉,去任何地方,神圣的寂静,会提醒我们是非对错,即便在城市嘈杂的街道上,仍能产生这样的感觉。内在寂静,属于灵魂层次。外在寂静,是我们置身于安静的自然环境,它邀请我们敞开感官,与周围万物产生链接,无论我们望向何方,都可以看到相同的链接。外在寂静,还可以帮助我们找回内在的寂静,让心灵充满感恩和耐心。
这也许就是汉普顿和别的一些科学家不一样的地方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卓识远见,他在用心实验,他的实验是科学和诗意的交融,他试图找出人类烦躁的病症,他似乎也是中国古代哲学良好的践行者,天人要合一,道法存在于自然中。
2016年4月30日夜十点,窗外仍然喧闹,我读完汉普顿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满胸起伏,在扉页上草草记着以下几句:
应当觉醒,拯救寂静,是因为寂静变得稀有,差不多快灭绝了;
寂静,是另一种独特的声音,其实也是万物俱在,空气是翅膀留下的音乐,万物都在音乐中舞动和谱曲;
人类不是世界的主宰,无论植物或动物,都在同一现场,相互依赖,任何生物都无法单独生存;
保护寂静,聆听大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