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东北的钢铁之城,高中之前,我们的城市应该算是富足的,大部分人都就职在钢铁公司,工资优渥有保障。城市的各种基础娱乐设施齐全,植物园、动物园、儿童乐园、大型体育场。同学里面两种家庭看起来非常显眼,一类是在钢铁公司工作的,一类是赶上改革开放大潮做生意的。这些家庭来的孩子总是穿着格外白的球鞋(因为他们不只一双),整齐划一的运动校服里常常露出不同花色的新衣服。我很羡慕,却装作视而不见,装久了,我还真的看不见了。
我其实一直不清楚自己的家庭当时处于一个什么经济水平。时间太久了,我心里只留下了一些事实和被挤压的感觉。中小学的时候我家一直离学校非常远。我第一个家在城市比较偏远的区,一个带着小院子的平房,甚至没有厕所。院子里有一个通向外面水沟的出水口,日常排泄物和厨余垃圾都从这里用一大盆水冲出去。写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一些紧张和毛骨悚然,一家四口,怎么在这里上厕所?怎么做到互不影响?我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如厕这件事带来困扰的印象,这太不可思议了。当然,我家院子附近就是一个公共厕所,就是那种蹲坑可以看见下面所有粪便驱虫的老式厕所。白天大家应该是在那里解决问题的,只有晚上才会在自己院子里吧,也许因为这个,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便。我们肯定不是唯一一家这样的,因为我记得那个厕所有时候还需要排队的。
我们的房间就一个炕,这个炕兼睡觉、吃饭、学习所有功能,炕上有一个炕琴柜,这个应该是当年东北平房标配家具了,所有衣服、被褥都在里面,在衣物深处,经常可以找到妈妈藏的糖果和零钱。房间连着一个厨房兼洗衣间,炉子是烧煤的,小时候我和姐姐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要用一个叫”炉通条“的东西在炉子里的煤球上扎一个洞,这样才能保证妈妈下班回来以后可以很快把炉子热起来,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当时也没问过。我大概从小就喜欢自动屏蔽所有让我窘迫的事情,大约,我只是猜测,因为真的太久了。厨房很小,很满,厨房里出来的菜式永远非常简单,当然我们顿顿都吃的很饱。我妈妈应该不是特别有烹饪的天赋,我记得爸爸经常抱怨她的厨艺,尤其是有客人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因为这个相当恼火,觉得爸爸这样说就是为了显示他在家里的地位而已。拥挤、抱怨是大人的世界,我和姐姐,或者说是我,永远活在自娱自乐的想象里。夜幕降临,妈妈瘦小的背躬在一个大洗衣盆前,用洗衣板搓洗全家的衣服,厨房的灯光是昏黄的,一层厚厚油污裹在厨房的大灯泡上面,灯光越来越昏暗。妈妈的头经常压得很低,我现在想,如果我当时绕到她面前,蹲下去看,应该会看懂她的眼神或者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