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喔喔喔——,刷——刷——。老天还在蒙头大睡,公鸡刚一扯开大嗓门,院里就传来一阵扫院声。

扫院的人是我的爷爷。

爷爷个头大约一米六,瓜子脸,蒜头鼻,杏仁眼,一撮山羊胡子,散发着憨厚本分。爷爷话不多,还有点儿口吃。

我的老家掩藏在大山深处的皱褶里,罗圈院牵着三孔窑洞,高挂在庙岗上。

那年月,家家穷,穷得连个戳眼睛棍棍都没有。可是,越穷却越能生,一家比一家人丁兴旺。风风雨雨,爷爷膝下儿孙满堂——四儿五女,二八孙子孙女。

一大家,我三叔父是唯一的读书人,窑门口那幅对联“春风时雨花千树,子孝孙贤福满门。”就是他的手笔。虽然红纸泛白、墨迹斑驳了,但爷爷常常盯着对联,一会儿一脸的笑容,一会儿一脸的愁容。

爷爷一生在土里刨食。上世纪60年代,打我记事起,他就“退休”了,不再参加集体劳动。可与土地打交道惯了的他,总也闲不住。看到儿女们每天把太阳从东山送到西山,戴着月亮回家,依然填不饱肚子,他就动起了脑筋——种树。

种树,爷爷倾心尽力,杏树、梨树、核桃树、李子树、杜梨树、桃树,还有枣树、山楂树和榆树,凡是能挂果的树都栽种。崖畔上、坡洼里、圪崂中,今年这里一棵,那里一棵,来年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日积月累,我家就被果木树笼罩了。

春风一吹,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欢天喜地地开满了花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子当年便还钱。几年后,我们娃娃们的肚子就充盈起来了,再也不屑那清汤寡水的饭。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爷爷跟着节气跑,伺弄果树。春天一担一担挑粪土埋进树旁,夏天一担一担挑河水浇灌树根,秋天一剪一剪修理树枝,冬天一堆一堆积雪送进树林。他把果树当庄稼一样管护,叼空儿就来往在果树下,拔草松土,修整树窝,疏通水渠。他把时间攥得紧紧的,坐在树荫下休息,也不忘编织农家常用的筐,柳条在手中翻飞。他还时不时地和果树说说话。

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嫁接果树。阳春三月,就开始动手了,把新品种的枝条用刀照着芽眼旁斜切两寸长,放在水里浸泡两天,然后在果树光滑的枝条或树干上斜切一条口子,将新芽附体,捏一簇黄土一抹,用碎布条一扎或乱麻一裹。我还在抠头纳闷,爷爷一拍手,满意地笑笑:“好——好了。”

我们最爱吃爷爷嫁接后的果子了,从夏天一直换品种吃到秋天。杏子青色的时候,我们就按捺不住性子了,偷偷摘几个,咔嚓一口,妈呀!酸,个个呲牙咧嘴,吐舌头。等熟了就大不一样了,恰似乒乓球大,红里泛黄,咬一口,满嘴甜津津的。杏仁白胖白胖,苦味变甜味,弟弟妹妹还把杏仁塞进耳鼓,喊叫抱儿子,直到白色变褐色;李子熟了,黑红黑红,面附一层薄霜,我最爱吃李子了,但爷爷说,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我就不敢放开肚皮吃了;桃子熟了,半红着笑脸,一捏,咔嚓两半儿,一口香甜,你尽管放开地吃;梨熟了,黄澄澄,个大水多,吃了既当饭又解渴,只是到了晚上就傻眼了,频繁起夜;最好的还是甜果,虽然没鸡蛋大,但脆而甜,还能储存,存到冬天可解燃眉之急;榆树虽然不属于果木树,然而,那榆钱儿却可以解忧,饿了摘一把填进嘴里,管饱。这时候大人们就唤我们娃娃上树采摘,拿回来蒸卜拉……

每到果实下来,爷爷今天一小筐明天一小袋,分送左邻右舍。感动得乡亲们直搓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圆几里,村民都知道爷爷是栽植果树的能手。果木一熟,馋得邻家娃娃垂涎三尺。他们便歪着脑瓜儿想心思。

果木熟的时候,爷爷也像别人一样,把树下松土打蘑的平平展展,以示“录踪”,警示小偷。有一天,爷爷扒拉几口饭,就抗上镢头看果树去了,我尾随身后。突然发现,李子树下有个慌慌张张的人,欲背起起鼓鼓囊囊毛线口袋,受到惊吓,跳起逃离。我大怒,想上去捶一顿,但爷爷摆手制止,撂下镢头招手:“回——来,回——来!”“小偷”怯怯地返回,红着脸战战兢兢地说:“太爷爷,我错了。”只见爷爷躬身扶“小偷”背袋子:“快——走,快——走!”沉思良久,爷爷又嗤嗤啦啦“录踪”,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唉,这——年景,唉,这——年景。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来我上学了,为了如期缴上学费,逢会赶集,我用爷爷编织的柳条筐,挑上新鲜的水果去卖。这些钱不但供养我念完了高中,还贴补了家用。

爷爷,和蔼可亲,整天乐呵呵的,好像苦日子都被他笑跑了。我很少见他生气。有一次却把我吓了一跳。

窑洞外面淅沥沥的下雨,前晌下到了后晌,我跟爷爷奶奶躺在土炕上。我一边吃新鲜桃子,一边看半生不熟的《红楼梦》。爷爷和奶奶东一句西一句说家长里短,说着说着,说恼了,奶奶边骂边跳起来,小脚把土炕叩击地咚咚作响,爷爷口拙骂不过,气得一脸涨红,跳下炕,捞起门后镢头,在地上咚咚咚地撴:“你——你——你!”就是不往奶奶身上打。我还在劝说奶奶,哗地一声,只见爷爷夺门而出,赤脚扛着镢头冒雨向坡洼果树走去。

爷爷操劳一辈子,为这个家费劲巴拉,没有骑过自行车,也没有见过汽车,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逛过城市。一次,我软缠硬磨,带爷爷去县城看看外面的世界。

解放牌汽车哗一声张开了大嘴巴,把等待已久的客人吞了进去,又哐的一声合上,爷爷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车厢里黑压压,拥挤不堪,有的乘客让座扶爷爷坐,可爷爷死活不坐,挤站窗户边。嘎嘎吱吱,汽车像个醉汉,在弯弯的山路上颠颠簸簸,艰难地爬行。爷爷大概不习惯,有些晕车,张了张口,噗,一口痰向窗外唾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窗户有层玻璃隔着,痰没有唾出窗外,竟然返溅了回来,惊恐地张大嘴巴,尴尬的不知道咋办。我也傻眼了。轰,车厢爆满了笑声,然而,投来的都是一片安慰的眼神,有的递手绢,有的送纸袋,纷纷安慰爷爷。后来,爷爷说,再也不坐这怪物了。

确实,爷爷再也没有坐过汽车,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树大分枝,人稠分家。一大家分成四小家,原有的窑洞捉襟见肘。爷爷又在老庄旁,斩山挖窑,为四叔父另修庄院。一镢头一镢头挖窑洞,一担一担往外运土。

放学后,我赶紧帮爷爷劳作。爷爷肩挑两只大筐,我肩挑两只小筐,一来一往,当我返回时候,轰隆一声,窑洞突然传来响动。我偈偈奔去,眼前一幕,使我打了个冷颤。窑帮垮塌,黄土块把爷爷掩埋了大半身,我哭喊着挖爷爷。爷爷一条腿砸伤了,却安慰我:“没——啥,缓一缓——就——就好了。”谁料想,这一缓,一条腿缓瘸了……

刷——刷——,黄昏里,爷爷佝偻着瘦弱的身躯,一瘸一拐地清扫院落。虽说是扫院,有时他重重地一挥扫帚,却更像是冲着地球撒气。羊粪豆、驴粪蛋混合着杂物被赶出大门外。爷爷好似要把穷根一并扫尽……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们一大家人离开了深山,参军的、上大学的、当公务员的、入企业的,都进城了。然而,一洼果树还在。

两座坟,静静地站在庙岗上,俯瞰着果树花开花落,眺望着远方,期盼着,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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