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1年的夏天，我的儿子盛凯龙回国旅游，却不幸在途中发生意外失足跌下山崖，当地政府千方百计总算找到了尸体。我和他父亲盛天华得到消息从美国赶来，我们确认了儿子的尸体后，就把他安葬在了江城的龙虎山墓地。盛天华祖籍是江城人，也算让儿子叶落归根吧。儿子那年才26岁，是我们唯一的儿子。盛天华一来是怕我伤心过度，二也是江城的习俗。给儿子落葬后我们租了一条游轮，在江上绕着龙虎山祭奠儿子。游船开到龙虎山老鹰嘴下面的二郎滩时，船上的人发现江面上一个人，就下去把他捞上来。

这个人穿着一条游泳裤，已经没有呼吸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呛水。有经验的船长细心听了他的心脏，判断他没有死。很可能是潜水时间太长，失氧过度造成的假死。船长还说，前面的老鹰嘴下面有个深不可测的漩涡，经常有些勇敢者会潜下去尝试自己的胆量。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是这样的情况。船长对他实施了急救。那个年轻人真的醒了，可是却完全丧失了记忆，已经记不清自己是谁。我们当时判断是因为长时间的大脑缺氧带来的影响。当时我们很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是把他交给当地政府，还是送到医院去？船长看我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便灵机一动，建议我们把他带回美国去治疗。盛天华当即就同意了，我从那天起认下他做了自己儿子，就用了儿子的名字盛凯龙。

我们回美国后，我们想尽办法给他治疗，却还是无法唤醒他的记忆。凯龙除了失去对落水前的任何记忆，其他智力方面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是非常优秀的，有着超常的才能，说句公道话，比我死去的儿子还要强很多。我真是非常欣慰，感谢上帝还给我一个更强、更棒的儿子。

他父亲天华更是对他非常倚重，很快就让他在财团里担任了重要职务。我们原来的儿子并没有在公司里任职，也很少有人认识他，这孩子还年轻，大学没有毕业，的确远不如我们这个捡回来的儿子能干。他对我们非常好，因为已经失去记忆，一直认为自己就是我们亲儿子。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事情，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是我们在龙虎山下面江水里捞回来的。我们本来想一直瞒下去，让这件事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心中越来越不安宁了。因为我们不用猜也可以想象得出来，像他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一定有自己曾经美好的生活，意外发生以后他的家人一定是痛不欲生。我们无法想象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可能还有妻子儿女，由于他的失踪会沉浸在怎样的痛苦里？可我们又是那样舍不得他，我们两个已经完全把他视作了亲生的儿子。很多年里我们老两口，就一直在这种矛盾里煎熬着。

他却还是那样一如既往，把自己当做我们的亲儿子，而且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优秀。他不仅在工作上，在其他方面也有惊人的表现，尤其突出表现在对文学方面的天赋。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以及对欧洲文学的了解是那样透彻，自己的文笔又是叫人叹为观止的出色。他发表了许多作品，有诗歌，也有散文和小说，有些是中文的，有些是直接用英文投稿。他的惊人天赋很快得到美国文学界的认可，盛凯龙成了美国文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被聘请到多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教汉语言文学和欧洲文学。他在文学方面特有的气质，让我和他父亲认定出事之前他应该就是江城大学中文系的学生。

凯龙喜欢交际，人脉极好，到处可以交到朋友，可叫我们忧心忡忡的是，他始终没有交女朋友。他到处可以找到友谊，也有许多异性朋友，当然像他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也有无数的姑娘喜欢他，爱慕着他，甚至暗恋着他，可他就是不谈恋爱。每次和他说这个问题，他就笑着回避。我们担心他会不会身体有问题，可医生明确告诉我们，他的身体在任何方面都很健康，唯一就是失去了往日的记忆。医生认为他不愿意恋爱，应该和失去记忆的往事有关。医生认为他不是爱情、婚姻出现过问题，就是有个非常完美的家庭，于是，在记忆深处会产生对接受新感情的强烈抵制。

玉素梅的声音在房间回响。

赵文英开着免提，甜甜靠在她身边，两个人静静地听着，眼睛里闪着泪光。

……他特别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小姑娘。他不仅在看见路上遇到的那些不认识的孩子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且经常抽空去附近的幼稚园做义工。他拿出大量自己的储蓄献给社会福利事业，用来救助一些穷苦的孩子们。他对女孩子表现出的那种强烈的父爱，使得我们每次看见了都会心碎。我们相信他一定有个女儿，是这个女儿在他心里，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位置，使得他会如此喜欢所有的小姑娘……

听到这里，甜甜失声大哭起来。

“爸爸，爸爸……甜甜想你！”

赵文英也在一旁潸然泪下。

电话里传出玉素梅抽泣的声音：“孩子，奶奶的好孙孙。你爸爸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你啊。”

过了很久甜甜才在赵文英的抚慰下逐渐平静下来，她对电话那边的玉素梅说：“奶奶，您继续说吧。甜甜想知道爸爸的一切。”

房间里再一次响起了玉素梅的声音。

我们就在这样的煎熬中度日，一方面儿子不断给我们带来惊喜，另一方面我们又越发在受到自己良心的拷问。一直到三年前，天华瞒着我们去看病，查出自己患了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他拒绝了医生让他手术的建议，而是开始寻找儿子的真实身份。天华为了报答家乡父老，也为了表示对大江又给我们送来一个儿子的感谢，他在江城投资要新建一座跨江大桥。

在大桥建造过程中，天华多次回去通过各种渠道，终于在江城大学的学生档案里找到了楚华的信息。各方面的求证得出了一致的结论，我们的儿子就是当天在老鹰嘴下的漩涡里失踪的楚华。天华有了儿子的真实资料，并没有马上告诉我，而是又进一步调查了关于楚华的家庭和婚姻情况。很快就查到了楚华已经离婚，有个女儿叫楚甜，在楚华出事前一年，由他亲自送回了北京，在楚华母亲的身边生活。还查到了同行有个叫赵文英的年轻女子，是楚华找的小保姆，也是楚华的义妹。天华还查清了甜甜一直由文英在领养，楚华的母亲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所有的情况天华都是在他去世前才告诉我，他要求我无论如何也要让楚华回国认亲。他说：我们太自私了，不该占有人家的孩子近二十年。我们对不起楚华的亲生父母，也对不起那个叫甜甜的小姑娘，对不起赵文英……

玉素梅在电话里哭出了声音。赵文英和甜甜也哭起来。

赵文英对着电话边哭边说：“玉妈妈，文英谢谢你救了楚华哥，真的，文英心中充满感激。”

甜甜也说：“奶奶，甜甜谢谢奶奶救了我爸爸。奶奶，甜甜长大了，甜甜一定会像爸爸一样孝敬您。”

“好孩子，我的好甜甜，奶奶好开心，奶奶不仅有你爸爸这个儿子，还多了你这个宝贝孙女，还有你姑妈这个好女儿。”

玉素梅在电话的最后告诉她们，她已经做出决定，就在今年带楚华回国，为了让楚华尽快恢复记忆，希望安排大家在他出事的地点相见。玉素梅还告诉她们，她已经在楚华的所有资料里，得知了有关李梅、卓韵彩、谢文清等人的情况。她希望赵文英能够联系到所有人，这会对恢复楚华的记忆带来很大好处。

赵文英在电话里告诉玉素梅，自己就在卓韵彩的文化公司，担任总经理。卓韵彩的现在的丈夫就是她当年的导师，她们就是现在也经常谈起楚华当年的失踪，而且始终认为楚华并没有死一定活着。

赵文英还告诉玉素梅，李梅自从楚华出事后就到北京来，要接走甜甜，是自己不愿意离开甜甜也是甜甜不肯去；但是，这些年没有中断过联系。李梅现在生活很幸福有个儿子，差不多每年甜甜都会去看妈妈和弟弟，她现在定居在成都。

赵文英最后告诉玉素梅，谢文清在楚华出事的那一年也离婚了。三年后就离开绵阳回到了江城大学。她接了卓韵彩的班，在担任中文系现代汉语、现代文学，还有欧洲文学的课程。谢文清对楚华的失事始终耿耿于怀，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故意怄气不去理他，楚华就不会一个人去潜水，也就不会发生意外了。于是她孑然一身回到江城，常常独自在老鹰嘴下面望着漩涡叹息，期盼着有一天楚华会像突然消失那样又突然回来了。

尽管20年过去了，她们几个人从来就没有认为楚华死了，她们宁愿相信，楚华不过去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