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但愿借点小地方
暂避大雨和风暴
等待雨过天晴朗
咱们又向他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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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瑶早晨醒来的时候，杨阳光已经漫过脚边。音响中自动开启的广播节目若隐若现，持续了快一个小时。她隐隐约约听见又是一年来临，热闹非凡。网红文人的贺词中有斗大的错字贻笑大方，北门南鲲鯓代天府又替人民抽中下下签。全球黄金价格震荡上涨，全市蔬菜水果价格也小幅调整。这也难怪，今天以前，大雨已经很久没停过了。

      这一小片阳光因此而显得久违、珍贵，清瑶身边并没有别人，她一个人凝神看了一会儿这个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卧室，那么明亮，不计前嫌，有些怅然。每天只有这段时光，她特别想终止这段生活。但只有短短一年，十分不成气候。她只觉得闷，起身随手点了香。

      这些年，他们两人好像在演一出老戏，这出戏的名字有时叫作《风怀二百韵》，有时又叫做《盛世恋》。总之不怎么得法，又充满了感伤，他们都失去了最初相爱时攒在心的一点勇气。“勇气”这件事太久违了，简直是幻觉，令人想念，计较也是。他们好像都变了，变得平静异常。

      变化的端倪，也并非真的无迹可寻，一点一滴的，阿门越来越不在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他们还原成最本真、最固执的那个自己，也将对方还原成一种知己知彼，却可以被接受的失望。日复一日、搭伙生活，十分友好，长辈们所说的“相濡以沫”一定就是这样的。硬要追究起来，彷佛什么都可以追究到鸡飞蛋打。但若不去追究吧，则也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当一天爱人撞一天钟。听说，很多男女都是这么过生活的。更多的人连这样的平静都没有福分拥有。如果人生只剩下十年，倒也不失为一种“撑下去”的动力。可无病无灾，这一分一秒的度过就近似折磨。

      正月初十，伯恩又出去买花了。清瑶心想，她曾经是多么努力忘记这个日子，如今居然习以为常。她有时会想，也许她第一次将之“习以为常”的时候，就是她不再爱他的一种昭示。只是，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居然还是忘记了具体是哪一天，真是遗憾。心如死灰的外观，居然和无怨无悔也能有点类似，婚姻的化学反应总是很奇妙的。

      清瑶昨晚还特地提醒伯恩要早点睡，以备第二天要早起。伯恩听后心情愉悦地说，“你怎么脾气变好了那么多”。她哭笑不得。其实再往前一步，她已经可以说出，“因为爱你的人太多了呀”这样的俏皮话。她有时不去说，只是因为她并不想迎接随之会来的、多此一举的深吻。她同一个死去的女人计较什么呢？

      正月初十过后，就是开春三月十八，伯恩回去找他另一位前女友叙旧。那一位不必正月初十的这位，是嫌贫爱富嫁去豪宅的                                                  。她在结婚前一周哭哭啼啼跟伯恩说，我们再出去玩一下吧。伯恩于世提议去某某城际山庄，她说“喔那家我去过”，令伯恩耿耿于怀至今。作为纪念，他隆重地送了这位小姐一个书号，可惜卖得并不好。郁结至此，他还是坚持要去和她叙旧，年复一年，吃牛排或者喝咖啡。他似乎是要观赏自己的挫败，又或只是看你一眼在更好的包装下，爱过的人会有多美。这个伤感的故事，伯恩是在那家山庄里跟清瑶说起的。清瑶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几乎心如刀绞。在这心如刀绞中，又充满了种种理性的疑惑。这些疑惑，可惜现在的她已经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再来，就是九月七日，伯恩最年轻的前女友，是他当年做兼职夜校语文老师时候的学生，这在如今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在当时其实也没有引起注意。有一款女学生，终身志业就是走一条“师母之路”……伯恩对此感到内疚，觉得是不平等的身份断送了爱情。他如今不做老师，也于事无补。人家不爱他了，人家只是有点“孝顺”。清瑶心里这么想想，觉得很解气。但解气过后，她还是在想，他怎么还不回来呢。扫墓又不是唱ktv，一定要唱满钟点才不算吃亏。

    有些沮丧。清瑶费力地爬起身，洗漱，忍耐着饥肠辘辘，将卧室的枕套‘被套拆下，连同沙发上、浴室里的种种不批，一股脑丢进阳台里的洗衣机，再次除旧迎新，每周都要彻底的除旧迎新。“下次给你找个煤球来洗。”她想起伯恩常常在别人面前这么嘲讽她。阳台的地砖上嵌满了她的头发、灰尘，以及不知从哪里漂进来的枯叶，普洱茶饼遗落的琐屑，这些复杂的“垃圾”，她每天都要踮脚才能走过，每天都感到嫌弃。实际上，清瑶实在需要一台能够使她走到阳台的无线吸尘器，一台令她不必弯腰的拖地机，或者……与伯恩分手。这些事她提过很多次，但伯恩都不同意。伯恩说，他会处理好的。而后一年又一年。他总是这样，让一切重要的问题闲置一边，这是在不失为一种解决难题的方法。拖啊拖啊，好像问题就会没有了。

      他没有错，许多问题的确被这样拖没了，但感情也是。即使伯恩是发自内心不相信这个时代小家电的迅速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所曾认识过的世界。伯恩身上的一切，就像一台开机需要十分钟的台式机dos系统，一张崭新却没舍得用过的跳舞毯，一盘未拆封的卡式磁带，一张令人肃然起敬却束手无策的evcd光碟片……他以为清瑶向往的一切都是浪费的、梦幻的、补经济持家的、故意与他作对的。但他从不追问这些病的来由，他知道这和他脱不了干系。

      总而言之，如今清瑶生活里稀少的乐趣，就只剩下为洗衣液胶囊挑选最合适的颜色或者气味，譬如洋甘菊、薰衣草、郁金香、佛手柑……用刀不顺心的洗衣球，她还可以做主早点丢掉。那是低于分手、拖地机、吸尘器的决定权，却在稀少的瞬间，也会令人心情舒畅、忘记烦恼的。

    “洗衣服最好用还是水晶肥皂。”清瑶听过伯恩对别人讲，她很讨厌他说这样话时候的表情，她早就把伯恩买的六块装水晶肥皂藏在闲置的花盆里面，她打赌伯恩一辈子也别想找到。六块装的水晶肥皂，现代人大概可以用上半辈子，当今肥皂减肥可是比人减肥还要难上一点。但这些话她不敢跟伯恩说，也不屑跟伯恩说。她觉得，就连便利店店员都比伯恩更了解她的喜好，了解她的情趣。

      “你今天不吃焦糖肉桂卷吗？”譬如电源会微笑着问她。

      “我胖了点。”清瑶轻声回答。

      “怎么会，还是很可爱。”如果年轻十岁，清瑶会觉得店员一定喜欢她。就像她曾经以为伯恩喜欢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