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卿相,天涯浪客

这是一个被遗忘者的故事,也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

在浩浩荡荡的南宋历史长河中,那个萧索的身影未曾掀起过惊涛骇浪,而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只是换来一句“浅斟低唱”。

在历史的记忆中,他被唤作“柳永”,但却很少有人去挖掘封寂在尘埃之中的“柳三变”。只是一曲《雨霖铃》,便在历史的标签中勾勒出天涯孤独的浪客;却无人在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中的痴情。

年少时期的三变,随父亲辗转官途。那时的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总是在路上,为何父亲的叹息总是如此沉重,也不明白父亲看他时,那期许的目光究竟有多少深意。与他相伴的更多是书香明烛,还有旖旎的江南风光。人间正花红,青春正年少。此时的三变,他有书可读,有景可赏。于是便将多余的闲情放在了山水与诗词,从此编制出了他今后的模样。

十六岁那年,三变随父亲赴宴。酒至微醺,宾客尽欢。一位袅娜的女子,隔着纱幔,弦音微颤,歌声潇潇。那曲中诉说的尽是人间悲凉。

正待人们沉浸之时,忽然一首《凤栖梧》响彻大厅: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座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自此,柳三变的名字响彻汴京的大街小巷。在每一个歌楼舞馆,勾栏瓦肆之中都在传唱那个“座上少年”的词曲。

这一次,三变感受到了名誉带来的殊荣和快感。但他却也不知道,这是将他引向深渊的第一个脚印。

登科及第,是每一个学子的梦想。弱冠之年已过,新婚不久的柳三变别了妻子,踏上了巡游求学之路。

贤惠的妻子打点好远行的行囊,站在渡口,不忍多言。斜阳欲晚,骤雨初歇。道别的话语在嘴边,却又硬硬咽了下去。他登上船,没有回头。于是: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但终究是年少轻狂,纵然是百般不舍,满心萧瑟。但身处江南,那浣纱归女,烟柳画桥,那浑然天成的风与月,还有亭台楼阁中的菱歌泛夜,无不激荡着他那满腹经纶的胸襟,词意从心头流出笔尖,凝结成那首《望海潮》。

自此,柳三变的名字再次传颂在词坊楼台间。那一刻,客居他乡带来的哀愁也已淡去了很多。只是在夜深人静,人去茶凉之时,他依然会想起远在故土的妻子。虽然可以醉听鼓瑟,吟赏烟霞,可热闹,总归是要沉寂的。

总是有那么一些人,还没有来得及追忆,就永远变成了回忆。

妻子的逝去,让他消沉许久。在此后出席的清歌艳舞之所,他总是会在群芳之中寻找那熟悉的身影。渐渐的,烟柳花巷中,柳三变的词开始疯狂蔓延。以至于“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或许就是因此,那充斥着胭脂粉黛的词曲,被主流的文学排斥着。自古文人多风流,红牙檀板,清歌绕梁自是常态。但如三变这般把这些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说的,确实寥寥无几: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他从不理会世俗的眼色,舞榭楼台,站在台上的是戏子,坐在台下的是过客。词人墨客写尽了江山秀丽,人杰地灵。可他们的笔下却从未勾勒伶人的色彩。而三变的出现,让每一个词曲都有新的灵魂,那些戏子伶人不再是单纯取乐听众,而是在诉说着自己的血肉的一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二十出头的青衣书生沉浸在烟柳花巷之中。直到听闻那享有“小神童”的晏殊,十三岁破格被举荐,并及进士,他方才想起还有那遥遥的仕途等着自己去涉足。

初次参试,于三变更多是一种期待。罗绮丛中,笙歌艳舞,那可人的柔情女子,唱着新填的词曲,好不恣肆。登甲及第,对于已负盛名的三变来说,就是囊中取物而已。

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

但人生若是真如心所愿,那便不会惊起波澜。若是掀不起波澜,那人生只能是一潭死水而已。只是此刻的三变不知道,他手中那一尺毫笔晕开的词藻,将在他沉浮不定的人生中掀开滔天巨浪。

公元1007年,柳永第一次踏进了考场,秋闱之后在次年的科举却不幸落榜。这位心高气傲的才子,第一次尝到了现实的打击。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在今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将一直在这条路浮浮沉沉。

我们若是站在生命的终点看待人生,那我们所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一条既定的道路。也因为我们无法参透未来,所以脚下的路总是充满希望。对于三变来说,人生只是缺少一个机遇而已。他如此坚信着。

科考的失意并未让他困顿太久,宴席的歌舞依然催生着他的内心。恣肆狂傲方不枉这青春昭华,人生短暂,何须在泥沼中苦苦挣扎呢?得与失之间,或许就是一杯酒的距离而已。于是,他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但代价也是如此沉重,一如数百年前那位“赐金放还”的李白。或许三变也曾如此类比过,自己的“奉旨填词”与那位伟岸的诗人一样,都是内心的最后倔强罢了。

风前月下,心事难销。教诲自己的父亲已经辞世,虽有贤妻伴随,但是很多事情却无法与之分享。青楼酒肆之中,又出现了三变的身影。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眼前时暂舒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

纵使罗绮丛丛,佳人环绕,但深入骨髓的寂寞总会被喧嚣的甘露酝酿。

就这样,曾经策马扬鞭的翩翩少年渐渐褪去了,换来的是屡遭挫折带来的淡然,以及在岁月中无所适从的辛酸。或许是为了寻找曾经的身影,或许是为了逃避现实的压迫。他收拾了行李,再一次踏上了南下的路。

风景迤逦的江南依旧风光无限,人声鼎沸的街道,越是热闹,越是孤独。待他到达长安,已是深秋。辽阔的郊野铺满了离离心绪,秋蝉凄厉,缱绻的秋风席地而起。他牵着马,坐在落幕的夕阳下,萧索的身影被拉得很远很远。

归云一去无踪影,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月追着月,年滚着年。人至中年,憧憬与冲动变得稀薄,更多的是回忆沉沉压上心头。寒鸦孤影,看着这个落寞的异乡人。

久经漂泊,便困顿了。三变回了汴京,此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多年未曾参加科考的三变,在听到仁宗特赦恩科,依然满怀雀跃,就像一个孩子,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宝藏。

公元1034年,三变终于登科及第。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老父亲早已长眠,亡妻坟茔旁的松柏也已亭亭如盖。这晚开的花,就如西斜的残阳,虽是美好,却也不尽萧条。

从此他踏上了仕途,未来如何,全交与命运。

或许他也曾评判命运不够公平,总觉得应该可以得到更多。但这个时候,他好像明白太多了也无福消受。少是苦,多也是忧。

为官清廉,克己奉公,或许这些都与人们印象中的那个烟花少年有些出入,但却是三变的为官之道。但不论如何,那万千宦游的洪流中多了一个孤傲而又厚重的身影。

三变的功绩毋庸置疑,加上上司的提拔,为官路上也算是平步青云。朝廷的肯定冲淡了羁旅带来的苦楚,这是三变追求的梦想。如此,朝堂之上多了一位贤良忠臣,花街柳巷中少了几分喧闹。

但如果一帆风顺,那历史上或许不会有柳永之名。

庆历三年,仁宗得遇祥瑞,想命人填词庆贺。众人推举三变,他也欣然应允。一来这不是第一次为皇帝填词,再者这也是一个机遇。于是三变思索再三,一首《醉蓬莱》献上。但不曾想这首词中某个句子应了先帝遗诏,触怒了仁宗。仁宗大怒,但并没有降罪于三变,只是罢黜了他今后的升迁之路。

寒风乍起,晚晴微凉。

或许因为我们无法看见未来,因此我们总是拼命记住过去的模样。暮年之时的三变亦是如此,渐渐的,他理解了父亲为何总是扼腕叹息。如今的他,也时常望着汴京的方向,忆起幼年时期的扬州,十里杨柳,千层云荡;齐鲁的阴阳昏晓,青幛红日。只是此刻,秋风跌宕,寒水潇潇,天边的鸿雁嘶哑又凄厉,草尖的寒霜结了一层又一层。

人越是苍老,脊背就越发弯曲,不是岁月太重,而是回忆太多。三变回想自己走来的一路,终是未能成为父亲期望的那个“君子”。于是,他毅然将自己改名,自此柳三变的一生,凝聚成“柳永”。

不多年,柳永辞世,享年71岁。

或许巷陌的烟柳未曾凋敝,或许江南的烟雨也依旧朦胧,但在那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柳永绽开了属于自己的花,即使他被遗忘在那苍茫的高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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