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念古伤今,流露着诗人对时局的观感和政治态度,也体现了“君子赠人以言”的古训,对友人进行讽示、忠告,大有别于一般伤离惜别、应酬敷衍之作。全诗思路文理绵密,从远处落笔,紧扣正意,徐徐引入,最后突出主旨,手法高妙。
(原序)左军羊长史,衔(xián)使秦川,作此与之。
【原诗】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yú)。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圣贤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yú)。闻君当先迈,负疴(kē)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chóuchú)。多谢绮(qǐ)与甪(lù),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shì)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
【析评】这首诗是陶渊明赠答诗中的名篇,作于五十三岁。羊长史,名松龄,是和作者周旋日久的友人,当时任江州刺史、左将军檀韶的长史。这次是奉使去关中,向新近北伐取胜的刘裕称贺。
刘裕在消灭桓玄、卢循等异己势力之后,执掌朝政,功高位尊,已怀有夺取司马氏政权的野心。公元416年(晋安帝义熙十二年)刘裕率师北伐,消灭了羌族建立的后秦国,收复了古都长安、洛阳。自永嘉之乱以来,南北分裂,晋师不出,已逾百年。这次北伐胜利,本是一件大好事。无奈刘裕出兵的动机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所以才得胜利,便匆匆南归,去张罗篡位的事了。他一心只是“欲速成篡事,并非真有意于中原”。南北统一的希望,终成泡影。
当时刘裕已攻破长安,不久,羊松龄奉左将军檀韶之命出使长安,对刘裕表示祝贺。刘裕已军权在握,同时王、谢等大家族人才凋零,无法对他进行制约。公元416年,刘裕出师北伐,收复长安。三四年后,他就篡晋自立,国号宋,史称南朝宋。
作者仅仅在序言中交代了一下时事,此后就只讴歌隐居的快乐与高洁。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外,政赖古人书。”作者生于夏商周三朝衰微之后,感慨并追慕黄帝和虞舜的时代。在作者而言,夏商周三个朝代不仅是政治清明的时代,也是百姓最自在的时代。“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痾不获俱。”九州刚刚得以一统,陶渊明理当备好车马,踏上去关中的路。但是,现在的长安已经不复西周的盛况了。这可以视为作者的推脱之辞。更何况“九州”这一概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禹分天下为九州,否则作者只需写“长安甫已定”就行了,而大禹是虞舜之后的统治者和夏商周的开创者,这与开头呼应。听说羊松龄奉命前去,作者抱病在身难于同去。在笔者看来,是陶渊明不但视前秦为异族,而且不久之前的淝水之战是一场关乎东晋与前秦的生死之战,奉东晋为正统的陶渊明对前秦的厌恶可想而知,而前秦曾定都长安,所以,在陶渊明看来,长安已经没有前去的必要了。
以下四句谈及隐逸的快乐与自由,似乎夹杂着一丝拯救晋朝的茫然心绪。“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商山,位于今天的陕西省商洛市境内,也是“商山四皓”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的居所。在张良的指点下,吕后恭敬地延请“商山四皓”出山,成功打消了刘邦另立太子的念头,改写了汉朝的历史。陶渊明也想阻止篡晋行为,但似乎没有这样的人去阻止刘裕,所以作者喟叹:“精爽今何如?”
“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在陶渊明看来,有隐居之志同时心怀天下的人,自古就寥寥无几。这里“紫芝”一语双关,一方面指的是紫色的灵芝,指珍贵的东西;另一方面指的是《紫芝歌》,相传为“商山四皓”辞却高祖的延聘时所作:“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而畏人兮,贫贱之肆志。”指可以审时度势,力挽狂澜的英雄。这应该是作者所要表达的另一层含义。
“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仕途不保证没有凶险,而贫贱之人有着自己的快乐。艰险的仕途不如贫穷的自由。贫穷的自由,亦即隐逸的自由。
接下来的四句有些微妙与奇怪:“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商山四皓”的歌谣与我的内心有相通之处,人走背运运气自然不佳。数代之下有所感慨,言语道尽,遗憾之意难于倾诉。遗憾什么?是不能像“商山四皓”那样功遂身退,还是无法彻彻底底放下功名从而做一位真正的隐者(见《命子》等诗),抑或仅仅是对于风雨如晦的时事的感喟,不得而知。
全诗首先感慨自己没有生活在尧舜之类的太平年代,然后喟叹当时没有“商山四皓”之类力挽狂澜的人物,最后感慨了生逢乱世的悲哀。全诗过渡自然,并在字里行间邀请羊松龄过上隐居的生活。
陶公的诗,常见之词浅而义深,本诗即为一例。一个羊长史赴命北上,他赠诗以寄情。什么情呢?多矣!一寄生不逢时,愚生三代之后,慨然思黄虞;二寄想中都,可惜不可逾;三寄心愿随君去,因病不得行;四寄怀四皓,古人不相见;五述富贵险,贫贱有余乐;六寄述时悖,言尽意未穷……直言怀隐士,亦怀爱国情(盼统一、去中原),浅情有深义,精神实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