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度

一个打开的文档像是镶嵌在了电脑屏幕上，一动不动的。

春芳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这个空白文档，不断地警告自己一定要写点新鲜的东西。恼人的是，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却硬是连一个题目都没有折腾出来。

慢慢地，头皮发麻的春芳开始有些烦躁了，真想把电脑一关了之，去追剧，去逛街，比在这里爽了千百倍！

可是，看着这安静到让人心慌的空白文档，春芳又莫名的难受起来。

抛下它就是抛下梦想啊！日子再蹉跎下去，自己也是庸人一个了！这样想的时候，春芳的眼睛里简直有些泛泪花了。自己的灵气许是被生活的琐碎碾零散了吧！刚工作那会儿，写论文都是“刷刷”的，当时系里评讲师的名额也紧张，有六个同事都到了参评年限了的，却只有一两个名额，平日里低调做人的春芳把自己的科研成果材料往领导那儿一放，职评通行证几乎算是送到她手里一份了。只是，后来的她三年生俩娃， 这几年把心思和时间大都撂进家庭生活里了，除了每周去学校给学生讲几节课，春芳觉得自己简直和家庭主妇无异了。

想起这些，春芳的心里像是塞满了土，鼓鼓囊囊的，一直堵到小腹，她真恨不得把这团臭土连同小腹上缀着的脂肪一同切掉！

春芳平日里总嚷嚷着自己的时间都被孩子占用了，被家务消磨了，自己在为人母的欢乐里也经受着只有自己才晓得的折磨，仿佛全家人都欠她似的。这不，新学期刚开学，大宝上幼儿园了，母亲经常主动地把小宝带出去玩，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忙她伟大的事业。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她在电脑旁待上大半天竟都是一无所获，春芳又觉得自己是在用另外的更残忍的方式浪费生命。

眼见着好不容易腾出的半天光阴一点一点地溜走了，春芳真有些恨自己了。无奈夕阳西下，春芳一脸落寞的拿起手机，用手划拉着朋友圈里的更新。翻着翻着，忽然想起好久没有跟妹妹春花联系了。

春花四处给人打零工，总难有休息的日子，春天有春天的活儿，秋天有秋天的事做。前些天听她说要去山东帮人摘苹果，这次时间长，大概要一个多月才能回家。

别说，俩人还真是心有灵犀，春芳正要联系春花的时候，春花给春芳发来了好几条信息。春芳打开看时，是几张照片，春花说，姐，你看这是核桃树和板栗树，这边山上有好多好东西，这板栗树竟然浑身都是刺，我第一次见，估计你也没见过，我现在发几张图给你看看。

果然，一排排高大蓬勃的大树都身着青衣，一颗颗板栗躺在毛茸茸的窝里。妹妹说，这些毛茸茸的玩意可不好招惹，能把手指扎出血。春芳便点击放大图片——带刺的壳都是半开着的，不知道是因为那些光滑的板栗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还是外壳像蝉蜕一样完成了使命就要主动剥离，它们哪里晓得将来的命运多是要放在足有一百度的热锅里翻来炒去，终成人们的的美食？

“摘苹果的活好干不？”春芳从图片里回过神来，她对妹妹的关切向来真诚。

“还行，来这里一个星期了，算是习惯了。”春花说。

“人家一天给你多少钱？”

“不加班的时候是一百二一天，加班一百五。我想在这里挣个四五千块再回家。”

春芳叹口气，手指在手机里摁出了几个字又被她删掉了。以常规的“保重身体”结束了这次的聊天。

唉！春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天到晚地在田间地头劳作，攒下的几个铜钱如何也赶不上房价增长的速度呀！春芳几年前就劝妹妹来城里买房子，春花夫妻俩都摇头，嫌贵，也经不住房贷有压力，春芳说，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你来！我帮你垫首付，将来有钱了还我，没钱就不用还了，兴许过几年你有钱了我却也不要你还了。这样好的事情，春花竟然不答应，说城里消费高，出门就花钱，将来存不住钱。春芳气得无语，只好任由妹妹在乡下熬成农村妇女。

但终究是姐妹情深，春芳还是时不时地在经济上多关照春花，吃的，穿的，用的，都在网上下了单直接快递到妹妹那里。

只是，这样的生活有什么质量嘛？春芳想，哪怕在超市里做个促销员也能风不吹雨不打的，况且妹妹天生的白皮肤、瘦高个，准能活出个纤尘不染的模样来。

此刻的春芳却忽然莫名地羡慕起春花的自在来，干一天结一天的钱，手里握着一两张百元钞就又兴奋又满足的。活得这样干脆利落，没心没肺，倒也另有一番境界了。

倘若让自己再重新选择一百次，春芳都还是要离泥土远远的，哪怕是这样为一篇论文憋得脸红气粗，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人生！春芳无奈地想。可是，人往高处走，有百分之百的努力才有一百度的人生呀！所以，即便是挣扎，是攀爬，也要活出最好的自己的。

从前，春芳是逮着机会就劝春花两口子的，她这么劝春花的时候，春花总会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吃点，喝点，剩点，日子也不会太坏，一边说还一边和她的建筑工丈夫交汇一下眼神。

嗯嗯！春花的丈夫不忘加一句，八十度！人活八十度就该知足了。

唉！随她去吧！春花想，我还是把功夫放在我的论文上吧！

春芳一个人窝在书房里，日暮降临的时候，大宝放学了，小宝放学了，每天忙着科研还忙着系里的行政工作的博士老公也该下班回家了。家里很快又要喧腾起来的。春芳无奈地关了电脑，身子和脑子都不得已地跟论文暂别离了。

晚饭的时候，春芳忽然发觉老公原本稀疏的头发愈发稀疏了。真都是大脑过度使用闹的！或许，凡事只求八十度也是不错的处事哲学呢！春芳小心地想。

过了一天，春芳给春花打电话，刚想跟她聊聊自己即将踏入八十度的生活状态时，春花却先开口了。

“姐，我想回家了。水土不服，活儿太累，我连着发烧好几天了。”春花说得有气无力的。

“凡事别太较真，差不多就行了。累了就回家吧！你向来都这样的啊！”春芳关切地说。

“我是嗓子发炎，总上火搞得。我现在不想回家！姐，既然来了，我就得按计划干活，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我琢磨好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人得逼自己一把才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活法太没有保障了。我和我家孩子爸爸也沟通了，以后要向你和姐夫学习，凡事定到一百度，不留余地，这样的日子才能有指望啊！”

春花说得很激动，很真诚，春芳的嘴巴越张越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