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作

不过是一篇习作而已。

当羽儿沮丧地离开房间时,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我不该对羽儿苛求太多,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她的习作已经能称得上一篇微型小说了。

我指的是习作的情节,而非细节和技巧。

“我讨厌细节。”羽儿嘟着嘴说,“环境、外貌、神态、动作……每个读小说的人都会跳过它们。”

我承认。与主角无关的情节估计也会被大多数读者一并忽略。相对而言,合格的读者仅限于那群文学评论家。

“但小说必须有这些要素。”我想我指的是主流小说。

羽儿并不真的把主流当回事。

“既然我在现实中不能同时注意身边的环境和身边人的外貌、神态、动作,我平时一点儿也不会在意这些,那我又怎么可能去写它们呢?”羽儿反驳。

“会有观察敏锐的人去写它们的,那些人才能成为作家。”我解释。但这句话一定伤了羽儿的虚荣心。

羽儿不算是个细腻的女孩。她的想法往往大胆,却不善于将那些想法细化。她的习作,只是一栋宏伟却无片砖片瓦的大厦。羽儿厌恶那些装点得华丽、细致到花花草草的小茅屋。

辞藻的堆砌。内容空洞。漂亮绚烂却毫无意义的修辞。人物在说话前丰富到微秒的表情变化。纤毫毕现的微小动作。做作的语气变化。天气总是和人物心情挂钩。风景总是和感情波澜关联。

羽儿在评价那些小茅屋的时候,从不吝啬形容词。

我只能试图让她明白,大厦的结构宏伟并不能让大厦看起来舒服。至少得有窗户,必要的简单装饰,哪怕一点粗线条的勾勒也好。

羽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她同意让我试试在习作中添加一些细节,前提是征得她的同意。

我只能照办,和她一同商讨,或者说讨价还价。尽管我才是她的家庭教师。


先从题目开始。羽儿给习作起名《聆听者》。而事实上,习作中的主人公不仅聆听,也一心渴望倾诉。我希望羽儿能够表现这一点,至少不该偏重聆听。

羽儿考虑了一下,让我起个题目。

我放弃了。因为我不能用简单的词汇同时表达聆听和倾诉。羽儿哧哧地笑着。我无奈只能提议先看全文,最后再换个角度另起标题。

习作的情节不复杂,正如摩天大楼的钢筋结构。

主人公是一个瞎子,同时又是永久性的隐身。之所以强调永久性,因为不少小说中都有自愿的或暂时的隐身。隐身如果可以依自己的意愿,那是令人愉快的;不可控制的隐身会制造麻烦;永久性的隐身只能是一种悲哀。

主人公必须是悲哀的。他看不见世界,也没有人看见他。他能触摸,能说话,能听能写还能呼吸。

羽儿总是极尽想象让主人公更惨一些。

主人公在最初的失意之后,决定去听世界,作为一个聆听者去记录世界。但在他经历了身边人的悲欢离合,感受了众多倾诉者的喜怒之后,原先的聆听者开始渴望倾诉。

每个人都愿意向上天祈祷、忏悔,却都不会愿意抽空听上天的絮絮叨叨。

同样的,主人公的倾诉没有人理会。

羽儿也没有为他安排出路。

不可否认,情节是独特的。然而通篇没有任何描写,只有情节的过渡。那些倾诉故事的人,只有对话,没有外貌没有语气没有神态没有动作。若说是一篇戏剧,却也缺少戏剧的语言特色。

无论主角配角,一律都没有名字。主人公在前半篇被称为聆听者,后半篇被称为倾诉者。而与他对话的所有人物,依次被称呼为大鼻子老师、小眼睛厨师、短腿牧师、瞎子老太婆等等和一条短毛癞皮狗。

羽儿坚持认为,名字是种浪费。没有意义,且不能代表人物的特征。

我指望羽儿能够为习作添加一些语气语调的描写。主人公是瞎子,所以环境、神态、外貌和动作都被羽儿名正言顺的忽略了。所谓的大鼻子、小眼睛、短腿之类的,都是人物的自称而已,只有短毛狗是主人公冒昧摸了摸它之后确认的。

我转而希望羽儿增加环境的描写,并增加语言中的修辞。

“如果我是个瞎子,一定不愿意听人谈论我看不见的东西。”羽儿反对。

但我以为聆听者想记录世界。我提醒羽儿这点,但又被无情反驳:“他不过是找个活着的理由。他更想做的是倾诉。”

我一定说了什么让羽儿十分沮丧。她离开房间时,只抛下一句“这是我的习作”。我倒是能够听懂她在“我的”两字下面加了着重号。

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似乎被惹火了。思绪有些混乱。

一篇习作而已。我混混睡去。


羽儿退出了程序,摘下了耳机。

大鼻子老师拍了拍羽儿的肩膀以示鼓励。

“最后一定有些逻辑混乱了,但问题不大,是个不错的习作程序。”大鼻子老师说。

羽儿回过头,但她看不见老师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浓雾,每个人都只拥有轮廓。即使羽儿紧贴老师的脸,除了那只大鼻子也不会看见别的。

“我习作里的习作一定烂透了,居然被个程序批评得一文不值。”羽儿难过道。

“不,不。”大鼻子老师说,“‘他’不理解而已。你编写的程序拥有的认知,还是五十年前的。五十年前的人可不懂我们现在的生活。”

“他们当时写的小说一定很美吧。”羽儿憧憬。

“是啊,我父亲小时候读过一些。可惜当时来不及把所有书录入到电脑里。即使有限的电子书也被战争毁了。”

战争来得太快。羽儿明白那段历史,也明白自己为何要生活在这个满是烟尘与雾霾的环境中。

“好了,我们可是在上程序设计课,不是历史课。”大鼻子老师从感慨中恢复过来,“我可以给你的习作一个优秀。”

羽儿只是哦了一声。

“想好给这个程序什么名字吗?”大鼻子老师问。

羽儿认真想了想。“就叫他《习作》吧。”

大鼻子老师笑了。一篇习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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